东南沿海，七月。
空气不是热的，是黏的。咸腥的海风混着引擎燃油味，紧紧糊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龙刃”第一、第三分队的队员身着黑色潜水作战服，像一群沉默的礁石，蹲踞在071型船坞登陆舰的尾舱甲板阴影里。远处，参与“海鲨”联合演习的各国舰艇星罗棋布，油漆簇新，旗幡招展，在烈日下闪烁着过于耀眼的、近乎表演的光泽。
林陌调整了一下左肩上装备包的背带，右肩的旧伤在持续湿闷的环境下泛着熟悉的钝痛，但更让他感到某种“不适”的，是那些时不时扫过他们身上的视线。美海军陆战队 ren 队员打量装备时毫不掩饰的评估目光，英 sas 成员擦肩而过时下颌微扬的弧度，甚至东南亚某国特战队员眼中混杂的好奇与谨慎……这里没有“砺石”基地那种封闭的、纯粹对抗的氛围，空气中漂浮着更复杂的信号：展示、比较、试探，以及某种无形的、属于不同体系间的隔膜。
“感觉像被关进玻璃缸的鱼，嗯？” 赵峰在他身边低声说，手里慢条斯理地检查着水下推进器的电池触点。
林陌没说话，目光掠过波涛起伏的海面，投向隐约可见的“目标岛”轮廓。那是本次联合反恐演习的核心课目区域：模拟恐怖分子占据海岛设施，扣押人质，联军需协同完成渗透、侦察、突袭与解救。他们小队负责最危险的先期水下渗透与关键设施侦察定位。
“记住，” 频道里响起林朔的声音。她身处登陆舰的联合指挥中心，声音透过骨传导耳机传来，清晰，稳定，剥离了所有个人情绪，只有纯粹的指令：“你们的首要任务是获取‘黑匣’（模拟数据核心）位置参数，并标记敌方指挥节点。遭遇规则：除非生命受到明确威胁，否则不得主动交火。保持隐匿，是本次任务的生命线。所有行动，同步至联军指挥网络。”
“明白。” 林陌和赵峰同时低声回应。
林朔的指令停顿了半秒，似乎在进行最后的确认，然后补充，语速略微加快：“‘乌鸦’（赵峰的代号）负责路径与通讯保障，‘山鬼’专注目标识别与环境感知。行动窗口，四十五分钟。祝好运。”
通讯切断。
赵峰看了林陌一眼，嘴角扯动一下，算是笑了：“‘专注目标识别与环境感知’……队长这是把你的‘静火’直接当雷达使了。”
林陌已经将呼吸面罩扣上。镜片后的眼睛，在装备的包裹下，沉静如常。“走吧。” 他说。
入水的瞬间，世界的喧嚣被隔绝。只有水流掠过躯体、气泡上升的嘶嘶声，以及自己放大的心跳和呼吸。浑浊的近海水体能见度不足五米，赵峰在前方引路，水下推进器带起缓慢的涡流。林陌紧随其后，将“静火”状态缓缓推升。
水下是另一个世界。光线扭曲，声音传播诡异，常规的视觉听觉很大程度上被削弱。但对于早已将“静火”与猎人本能深度融合的林陌而言，这恰恰是另一种“清晰”。他不再仅仅依赖眼睛和耳朵。皮肤感受水流的微妙变化和温差，身体感知水压的细微差异，甚至某种难以言喻的、对水体中“异常”存在的直觉，都在“静火”提供的绝对内心宁静中被放大、解析。
他们绕过声呐浮标阵列，避开模拟的水雷警戒线（闪烁着无害的绿色指示灯），像两道融入海水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逼近岛屿的泄湖入口。根据情报，主要防御力量集中在岛屿正面，这个背面的小型泄湖是相对薄弱的渗透点，但也布设有水下传感器和移动巡逻哨。
赵峰打出“停止”的手势，两人悬停在一丛茂密的珊瑚礁后方。他指了指前方二十米处，一个半埋在沙床中的、不断旋转扫描的半球形装置——水下运动传感器。然后又指了指侧上方，昏暗的水体中，两道模糊的身影正踩着水蹼，以固定路线交叉巡逻。
标准配置。但林陌的“静火”感知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协调。他的目光没有紧盯传感器或巡逻兵，而是投向传感器侧后方一片看似寻常的沙地。那里的水流模式有极其细微的异常，像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间歇性地吸入并排出水流，节奏与潮汐自然涌动并不完全同步。
他轻轻碰了碰赵峰的手臂，指向那个方向，然后用手语示意：“非标准设备。疑似隐蔽式监视器或通讯中继。”
赵峰的眉头在面罩后皱起，快速在防水数据板上调阅预设情报。没有标注。他看向林陌，眼神询问确认。林陌点了点头，目光笃定。那是猎人对陷阱的直觉，是“静火”对环境中“非自然”节奏的敏锐捕捉。
赵峰没有犹豫，立刻将新发现的目标类型、坐标、推测功能，以加密脉冲形式传回。同时，他调整了渗透路线，选择了一个更迂回、但能避开那片可疑沙地的路径。
就在他们即将绕过最后一道水下栅栏，进入泄湖内部时，异变陡生。
不是来自演习的“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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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应急频道里，突然炸响一片混杂着英语、汉语和其他语言的急促呼喝与尖锐警报！
“演习暂停！演习暂停！所有单位注意，c7海域发生真实劫持事件！就近舰艇立即响应！”
“指挥部收到！‘海鲨’参演特战单位，请按应急预案，向c7海域集结！情报显示登船者可能持有爆炸物，人质数量不明！”
水下，林陌和赵峰对视一眼。演习的脚本被彻底撕碎。c7海域，就在他们所在岛屿东北方不到八海里处。
联合指挥中心的指令几乎在下一秒切入他们的专用频道，依旧是林朔的声音，但语速更快，背景音嘈杂：“‘乌鸦’，‘山鬼’，渗透任务中止。立即上浮至坐标点，有快艇接应。你们是距离‘金梭号’最近的地面特战小组。任务变更：先行侦察‘金梭号’情况，为后续突击提供实时引导。授权等级：黄色（可低限度交火自卫）。首要目标：确认人质安全与爆炸物威胁。行动。”
没有疑问的时间，没有讨论的余地。命令清晰而冷酷。
两人立刻上浮。在破水而出的瞬间，引擎的咆哮声便由远及近。一艘演习用的高速突击艇劈开波浪，一个急转弯停在他们身边。驾驶艇的是王浩和陈斌，脸色凝重。
“快！” 王浩吼道。
四人汇合，快艇如同脱弦利箭，朝着东北方向疾驰。海风骤然变得猛烈，带着真实的硝烟味。远处，“金梭号”庞大的船体轮廓已经可见，像一头搁浅的巨鲸，安静得有些诡异。几艘联军的巡逻艇正在外围逡巡，不敢过分靠近。
“联系不上船内，通讯被屏蔽了。” 陈斌盯着侦测屏幕，“热源信号显示大部分人员集中在货舱和上层驾驶室区域。但……有几个单独的热源在船体各关键位置移动，模式不像船员。”
“劫匪在布控，也可能在布置炸药。” 赵峰快速分析，“强攻风险太大。”
快艇在距离“金梭号”约一海里处减速，关闭主引擎，改用电力缓慢靠近。这个距离，已经在船上可能有望远镜或简易观测设备监视的范围内。
“需要眼睛上去。” 林朔的声音再次传来，冷静得可怕，“‘山鬼’，有没有办法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获得更清晰的船体外部和舷窗观察视角？”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林陌身上。
海面起伏，距离不近，目标船只处于高度警戒状态。常规观测手段极易暴露。
林陌没有说话。他闭上眼睛，让剧烈颠簸的快艇、咸涩的海风、远处船只的金属反光、甚至空气中那份紧绷的危机感，都流入“静火”的状态之中。疼痛、嘈杂、危险，都变成了感知的延伸。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金梭号”的船体。那是艘老式的散货船，船身锈迹与斑驳的新漆交错，船舷一侧的救生艇吊臂微微歪斜，船尾的雷达天线有一扇断裂……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船体中段，一个不起眼的、似乎已经废弃的通风管道出口。出口外面，有一截锈蚀的、供检修使用的狭窄金属平台。平台的角度，恰好能窥见部分上层建筑舷窗和一段通往船尾的甲板。
更关键的是，那截平台的下方，船体吃水线附近，因为船型和老旧，有一片相对内凹的阴影区，在下午侧逆光的环境下，几乎是一片视觉盲区。
“左舷，中段，通风口下方阴影区。” 林陌开口，声音平稳，“我可以从水下接近，利用阴影攀附船体，上到那个检修平台。需要噪音极低的攀附工具。”
赵峰立刻从装备包中取出两副带吸盘的磁力攀爬手套和足套：“这个。但吸盘噪音在寂静环境下仍可能被舱内察觉，而且你需要完全避开可能的水面监视。”
“从船尾方向，水下潜游过去。利用船体本身遮挡。” 林陌已经开始脱卸不必要的装备，“平台观察角度有限，我需要‘海床’在另一侧寻找制高点，建立交叉观察线，弥补死角。”
“好。” 赵峰点头，看向王浩和陈斌，“铁盾，医生，你们负责接应和掩护，建立通讯中继，确保我们和指挥部的链路畅通。”
计划迅速制定。没有完美方案，只有基于当下条件的最优选择。
林陌戴好攀爬装备，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身的紧凑型观测仪和自卫手枪，对赵峰点了下头，悄无声息地滑入海中。
海水微凉。他深吸一口气，将“静火”推至当前环境下的极致。水流的阻力、光线的明暗、船体巨大的阴影、甚至远处联军船只螺旋桨传来的微弱振动，都成为他脑海中逐渐清晰的立体导航图。
他像一条真正融入大海的鱼，沿着船尾巨大的阴影边缘，无声潜游。每一次划水都精准而经济，最大限度减少气泡和水流扰动。右肩的旧伤在持续用力下开始发出抗议的刺痛，但他将痛感与水流对身体的压力一并感知，化为调整动作的反馈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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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船体。巨大的钢铁墙壁遮蔽了光线，带来沉重的压迫感。他找到那片预定的内凹阴影区，缓缓上浮，直到头顶几乎触碰到粗糙的、布满藤壶和锈垢的船壳。
戴上磁力手套和足套。吸盘接触船体时，发出极其轻微的“噗嗤”声，在水的包裹下几乎微不可闻。他像一只壁虎，开始缓慢而稳定地向上攀爬。锈蚀的表面并不平整，需要小心选择吸附点。肌肉绷紧，尤其是右肩，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清晰的痛楚，但他呼吸平稳，动作连贯。
攀爬过程持续了大约三分钟，却仿佛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暴露在可能从某个舷窗或高处投下的视线中。终于，他的手搭上了那截狭窄检修平台的边缘。
他停顿，倾听。除了海风呼啸和波浪拍打船体的声音，只有钢铁因温度变化产生的轻微“咔嗒”声。没有脚步声，没有对话声。
他双臂发力，身体轻盈地翻上平台。平台狭窄，仅容一人蹲踞。他立刻紧贴船壳，将自己缩进通风口管道投下的阴影里。
现在，他有了一个极佳的观察点。左前方，是上层建筑的一排舷窗，其中两扇透着灯光，有人影晃动。右下方，一段空荡的甲板延伸向船尾，甲板上有几处新鲜的油污痕迹和散落的工具，显示不久前有人在此活动。
他举起紧凑观测仪，调整焦距，首先看向那扇有灯光的舷窗。
窗内似乎是船上的某个会议室或休息室。大约七八名船员打扮的人双手抱头，蹲在墙角，两名手持ak系步枪、蒙着面、穿着杂乱作战服的武装分子在看守。其中一名武装分子正烦躁地对着便携电台说着什么，语气激烈。
林陌将画面和数据（人数、武器类型、人质状态）低声报回。
接着，他移动观测仪，仔细扫描甲板和其他可见的舷窗、出入口。在通往船尾的一扇半开的锈蚀铁门旁，他发现了异常——地面上有非船用规格的导线延伸出来，沿着墙壁拐角消失。导线颜色鲜艳，像是临时布设的。
“发现疑似引爆导线，位置在……” 他精准报出坐标。
几乎同时，赵峰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他显然也找到了合适的观察点：“船首楼顶部，发现一名狙击手观察哨。右舷救生艇舱门被从外部加固，内部有热源，可能关押部分人员。驾驶室热源密集，至少五名武装分子。”
信息碎片开始拼凑。
“劫匪人数估计在十二到十五人，分散控制各关键节点和人质。有狙击手，可能布置了爆炸物。驾驶室是核心。” 林朔在指挥部快速整合信息，“突击方案需要同步清除狙击手、控制驾驶室、排除爆炸物、解救人质。难度极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夕阳开始西沉，海面染上血色。联军更多的特种部队正在赶来，但“金梭号”像一颗危险的定时炸弹，劫匪通过劫持的船用电台发出最后通牒，要求提供一艘快艇和撤离通道，否则开始处决人质。
“没有时间等待完美方案了。” 林朔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决断，“‘山鬼’，能否精确定位驾驶室内劫匪首领或疑似爆破控制者的位置？”
林陌再次将观测仪对准驾驶室的舷窗。角度所限，只能看到部分区域。里面人影幢幢，但他注意到，有一个身影始终站在主控台旁，背对窗户，似乎在与外界通讯，其他武装分子不时向他汇报。此人脚下，放着一个黑色的、类似手提箱的物体。
“主控台左侧，深色上衣目标，脚下有黑色箱体，疑似起爆装置或控制终端。” 林陌汇报。
“收到。” 林朔沉默了几秒，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权衡和与联军指挥层的紧急沟通。然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地下达了最终指令：
“‘幽魂’（张健），你已就位？”
“就位。” 远处某艘联军舰艇上，张健的回答简洁。
“目标：船首楼狙击手。一击清除。”
“明白。”
“‘乌鸦’，‘铁盾’，‘医生’，你们三人组成突击组，从右舷救生艇缺口尝试隐蔽突入，首要目标：清除该区域守卫，解救被困人员，并确认爆炸物情况。”
“收到！”
最后，她的声音顿了顿，那停顿极其短暂，但在林陌耳中，却仿佛被拉长了。频道里只有电流的细微嘶声。
“‘山鬼’，” 她说，语气是纯粹的指挥官口吻，但林陌却仿佛能感受到那话语边缘一丝绷紧的力度，“你的任务是：在我下达总攻指令的瞬间，击穿驾驶室舷窗，对主控台旁目标脚下黑色箱体，实施精确射击。使用特种穿甲燃烧弹。要求：摧毁或至少严重损坏该装置，最大限度干扰其起爆能力。射击后，立即撤离平台，从原路返回接应点。”
“明白。” 林陌回答，声音平稳。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任务清晰，风险明确。他需要在这个距离，使用非狙击平台，射击一个狭窄舷窗后的特定小目标。任何偏差，都可能提前惊动敌人，或导致起爆装置误触发。
他开始调整姿势，将观测仪换成随身携带的、加装了消音器的紧凑型精准步枪。枪身短小，精度和射程不如标准狙击步枪，但在这种距离和环境限制下，是唯一选择。他小心地将枪口架在平台边缘一个锈蚀的螺栓上，权作简易支撑。右肩抵住枪托，旧伤处传来尖锐的刺痛，但他将全部精神都灌注到瞄准镜的十字线上。
海风在呼啸，船体在微微摇晃。夕阳的余晖在舷窗玻璃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斑。
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有瞄准镜里的画面，目标，呼吸，以及“静火”在胸腔深处稳定燃烧的恒定节奏。
他等待着那个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