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了整片戈壁。
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点在极高的天穹上闪烁,投下的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风是这里唯一永恒的声音,卷着细沙掠过岩石表面,发出类似磨刀的沙沙声。气温已降至接近零度,白天被晒得滚烫的岩石此刻正迅速释放着热量,与寒冷的空气形成细微的、扰动人感知的对流。
林陌趴在一条干涸河床的边缘,身体与身下粗糙的砂石几乎融为一体。作战服的外层面料采用了特殊仿生设计,能随着环境温湿度轻微改变色泽与纹理,此刻在夜间观测设备下,他的轮廓也是破碎而模糊的。右肩的疼痛没有随着时间减弱,反而在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后,从钝痛逐渐转化为一种带着灼热的、有节奏的搏动。每一次心跳,都像有锤子在撞击那块旧伤。
他没有试图对抗疼痛,而是让“静火”在呼吸间缓缓流转。
那不是熄灭火焰,而是将火焰的性质改变——从灼烧的、破坏的、令人分散注意力的“痛”,转化为一种清晰的、定位明确的“信号”。疼痛变成了身体边界的测绘仪,告诉他哪里是极限,哪里还能承受负荷。同时,在“静火”维持的深层平静中,他对环境的感知被放大到了近乎异常的程度。
风声不再是单纯的噪音。他能分辨出远处沙砾被靴底碾压的细微摩擦——大约三百米外,一支两人巡逻队正以固定间隔沿着预设路线移动。更近一些,大约一百五十米的侧翼,有极其微弱的电子蜂鸣声,频率固定,那是埋设的地面震动传感器。左前方两百米处,一片看似平坦的沙地,在夜间低温与下方土壤残余热量的相互作用下,呈现出几乎难以察觉的、不自然的平整轮廓——模拟雷区。
他将这些信息通过握在左手的数据板,以加密短脉冲形式标记,同步传输到赵峰以及后方指挥中心的战场态势图上。
“乌鸦收到。路线已修正,绕行左侧岩脊。”赵峰的声音在骨传导耳机里响起,低沉而平静。
林陌没有回应。他只是轻微调整了观测镜的角度,将那片雷区的边界在数据板上勾勒得更加精确。每一个标记,都是在为身后的队友开辟道路。王浩和陈斌在他右后方约五十米处潜伏,借助他提供的“地图”缓慢移动。张健在更远的侧后方制高点,狙击镜覆盖着更大的扇面,防备意外的远程威胁。
渗透已经持续了三个小时。
他们像水滴渗入沙地,缓慢、无声、利用每一处地貌的褶皱。林陌的“静火”状态成为了整个小队最敏锐的触角。他不仅“看”,更在“听”和“感觉”——感觉空气流动的细微变化,判断是否有障碍物改变了风道;感觉地面传来的、几乎不可察的振动,分辨是自然风化还是人为活动。
一次危机出现在渗透过半时。
一支红军的机动巡逻车突然偏离既定路线,朝着他们潜伏的河床方向开来。车灯没有打开,但夜视设备的热源信号在逐渐增强。
“静火”状态下,林陌的呼吸频率没有丝毫改变。他没有紧张,也没有催促。他只是将观测镜牢牢锁定那辆车,计算它的速度、方向、以及车上人员的观察扇面。同时,他的余光扫视着周围环境——左后方有一片因风蚀形成的凹陷岩壁,右前方则是开阔的砾石地。
“不动。”他在频道里吐出两个字,声音平稳得不像处于危机边缘。
赵峰立刻理解了判断:岩壁凹陷是死路,一旦被咬住无法脱身;开阔地则必然暴露。唯一的生路,是信任戈壁夜色的掩护,以及对方巡逻的惯性。
车在距离他们潜伏点不到八十米处减速,似乎有所迟疑。车顶的观瞄设备缓缓转动。
林陌将身体压得更低,连呼吸都几乎停滞。右肩的疼痛在这一刻变得尖锐,但他将其转化为维持绝对静止的意志力燃料。汗水从额角渗出,立刻被干燥的冷空气蒸发。
十秒。二十秒。
巡逻车最终恢复了原路线,渐渐远去。
直到热源信号彻底消失在感知边缘,赵峰才在频道中低声道:“继续前进。”
没有赞扬,没有后怕。这就是渗透——在刀锋上行走,信任队友的判断,然后继续前进。
凌晨两点十七分,小队抵达预定集结点:一处位于红军指挥所西北方向约八百米的天然岩沟。从这里开始,地形相对平缓,植被几乎绝迹,视野极度开阔。红军的核心防御圈像一只蜷缩的刺猬,展现在他们面前。
指挥所本身是半地下结构,只露出低矮的混凝土顶盖和天线。但其外围,三道防线清晰可辨:最外层的机动哨和固定观察塔;中间层是纵横交错的模拟战壕与火力点,轻重机枪的模拟发射器在星光下泛着冷光;最内层则是指挥所入口前的最后屏障,那里人影晃动,戒备森严。
更棘手的是,红军显然吸取了以往对抗的经验,防御布置几乎没有死角。各火力点射界交叉覆盖,观察哨彼此呼应,巡逻路线随机且重叠。任何试图靠近的企图,都会在至少两个方向的监视和火力下暴露。
“铁盾报告,正面强攻概率低于百分之十五,成功突入并撤离概率接近零。”王浩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带着压抑的焦躁。
“幽魂确认,已标记十二个固定火力点,四个可能狙击阵地。我方远程压制无法同时覆盖所有目标。”张健补充道,语气同样凝重。
岩沟里陷入沉默,只有风声呜咽。
僵局。
林陌没有参与讨论。他依旧趴在岩沟边缘,观测镜缓慢地扫过整个防御体系。肩伤持续散发着灼痛,长时间维持“静火”带来的精神负荷也开始显现——太阳穴有轻微的胀痛,视野边缘偶尔会闪过极细微的光斑。但他没有放松。猎人最懂得等待,也最懂得在看似无懈可击的防御中,寻找那一丝不协调的“气息”。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防御体系的侧翼——大约一点钟方向,距离主阵地约一公里处,有一座孤立的山丘。山丘不高,但位置刁钻,能俯瞰主阵地部分区域,同时本身也被更远处的地形遮掩,不易被直接攻击。
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设施:一组天线阵列,以及一个带有散热格栅的小型方舱。没有重兵把守,只有两个固定哨位在附近巡逻。
起初,林陌以为那只是一个辅助观察点或通讯备用节点。但当他将“静火”的感知聚焦,捕捉那些细微的信息流时,发现了异常。
主阵地各观察哨与火力点之间的通讯指示灯闪烁频率,与山丘方舱顶部一盏指示灯的闪烁,存在一种精确的同步。单的信号中继,更像是一个枢纽——所有分散的通讯,似乎都先汇集到那里,再分发出去。
更关键的是,他观测到一支红军的通讯检修小组,在渗透初期曾从主阵地出发,前往那个山丘,约二十分钟后返回。而在这二十分钟内,主阵地各哨位之间的协调明显出现了片刻的迟滞和重复确认。
一个推断在他冷静的思维中逐渐成形。
那不是普通的备用节点,而是独立的中继站。很可能承担着加密信号转换、频率跳频管理乃至指挥链路冗余保障的核心功能。红军将它与主阵地分离,是为了提高抗干扰和抗摧毁能力。但分离,也意味着它可能是一个相对脆弱的“关节”。
如果这个关节被短暂打断……
林陌没有立刻激动。他将观测镜锁定那个中继站,更仔细地观察:天线类型、方舱结构、哨位巡逻路线、周边地形、可能的接近路径……每一个细节都被“静火”状态下的超常感知捕捉、分析、储存。
同时,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个发现,意味着一个潜在的机会,但更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任何对中继站的攻击,都会立即暴露狙击手位置,招致红军凶猛的反击。这完全超出了他们原定的侦察与掩护任务范畴。
纪律的框架在他脑海中清晰无比。
他轻轻敲击话筒,发出请求通话的短码。
“山鬼,讲。”赵峰的声音立刻回应。
“乌鸦,一点钟方向,独立山丘,发现疑似红军核心通讯中继站。结构独立,守备相对薄弱。推断:若其功能短暂中断,可能导致主阵地协同出现五至十分钟的混乱窗口。”林陌的声音平稳、简洁,没有任何个人情绪的渲染,纯粹是事实陈述与战术推断。“详细信息已标记传输。”
岩沟里,赵峰快速调阅了林陌传回的数据和标记。片刻沉默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同样平稳,但多了一丝凝重的考量:“收到。数据已查看。风险?”
“攻击将暴露狙击组位置。红军可调动至少两个火力点及机动部队进行反制。撤离路线受限。”林陌回答,没有隐瞒任何不利因素。
“潜在收益?”
“为突击组创造唯一可能的突入窗口。混乱期内,红军防御体系可能出现可渗透缝隙。”
频道里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持续了更久。
林陌耐心等待。疼痛在肩头持续搏动,但他保持着观测姿势,镜片后的眼睛依旧冷静。他没有催促,没有补充,更没有流露出任何“我认为应该这么做”的个人倾向。他只是提供了情报和推断,将决策权完全交给上级。
这是纪律。也是他必须证明的、融入体系的关键一步。
最终,赵峰的声音响起,带着决断前的沉重:“信息已同步指挥中心。山鬼,保持观测,等待指令。不要有任何动作。重复,保持观测,等待指令。”
“明白。”林陌回答。
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因长时间压迫而麻木的左臂,右肩的疼痛依旧,但“静火”依旧平稳燃烧。
他望着远处那个孤立的、在星光下轮廓模糊的山丘中继站。
突破口找到了。
但能否使用,如何使用,已不在他的权限之内。
他只是一把待命的刀。何时出鞘,指向何处,需执刀者决定。
而夜色,依旧深沉。僵局,尚未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