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
李海宴正焦急地对他的叔父李县丞说着事情经过。
“叔父,柳时安虽冲动,但事出有因,那差役确实欺人太甚!
陈青文更是无辜受牵连!您能否……”
李县丞看着四十来岁,面白微须,听着侄子的话,手指缓缓捋着胡须,等他说完,才慢悠悠道:
“海宴,你与同窗友爱,这是好的。不过,衙门有衙门的规矩。
柳明德执掌刑房,熟知律例程序,他既已介入,自会斟酌妥当处置。
你既与那陈青文交好,稍后不妨以同窗身份去班房探望一二。
至于其他……且看柳典吏如何办理吧。”
李海宴有些失望,但也明白叔父的立场,只好点头应下。
王大有已经来过了,该谈的已经谈妥。
柳明德看着桌上谢家送来的土仪,随手放在一边。
又听了书吏回报李县丞那边“让侄子以同窗身份探望”的态度,心中更加安定。
他提笔亲自草拟结案文书。将“粮场纠纷”定性为“差役执行公务时与纳粮民众偶发口角推搡。
在场学子柳某见状情急介入,与差役李某发生肢体冲突,致李某轻微不适。
经查,双方均有过失,未造成恶劣社会影响及重大人身伤害。
现已调解成功,双方自愿达成和解,差役李某不予追究,学子柳某深刻悔过并愿补偿。
念其年幼初犯,事出有因,且系在学童生,予以严厉训诫,不予立案刑责……
措辞严谨,既承认冲突,又淡化性质,并将“殴差”彻底转化为“冲突与和解”,最终落脚在“训诫”而非“惩处”。
写罢,他吹干墨迹,唤来那名亲信书吏:
“将此文书初稿送给王大有过目,看他有无补充。
若无异议,便按此正式誊录,用印归档。”
“另外,去告诉周老六,可以安排‘探视’,之后便准备放人吧。”
傍晚时分,牢饭送来了。
两碗还算干净的粗粮饭,一碟咸菜,甚至每碗饭上还有一片薄薄的肥肉。
饭刚吃完不久,李海宴就在一名差役的引领下过来了,手里提着个食盒,脸上带着关切。
“时安!青文!”李海宴看到两人形容虽略显憔悴,但并无大碍,松了口气。
“你们还好吧?我带了点吃的……”
周老六打开牢门,笑道:“李公子,柳典吏吩咐了,让你们同窗说说话,莫久留便是。”
李海宴进去,将食盒放下,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温茶。
“我叔父让我来看看你们。外头陆先生和山长也已知晓,正在赶来。
谢家也递了话……柳世伯正在处理,你们放心,应该……无大碍了。”
柳时安点点头,喉头有些哽咽,低声道:“多谢。”
青文也向李海宴拱手道谢。
李海宴没待多久便告辞了,说是张岳、谢远山他们还在外面焦急等候消息。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周老六拿着钥匙串,彻底打开了牢门:
“柳公子,陈公子,手续齐备了。出来吧,柳典吏在二堂偏厅等你们。”
踏出阴森潮湿的班房,重新站在傍晚略显昏暗的天光下,柳时安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青文跟在他身后半步,抬头看了看县衙上空那片被高墙檐角切割的暮色天空,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格外漫长的午后。
二堂偏厅,柳明德负手立于窗前,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他看着低着头走过来的儿子,以及那个在儿子闯下如此大祸时竟能保持冷静、甚至帮着分析局势的少年,心中百味杂陈。
他对周老六摆了摆手,周老六识趣地退下并带上了门。
厅内只剩三人。
沉默了片刻,柳明德才开口:“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案卷已结,定性为冲突和解,训诫了事,不会留任何案底。”
柳时安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被更深的羞愧淹没:“爹……我……”
“你闭嘴。”柳明德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你的账,回家再算。”
他看向青文,语气稍缓,“青文,今日连累你了。你沉稳明理,很好。
此事对外,你们二人皆是被卷入纠纷,现已澄清。明白吗?”
青文躬身行礼:“晚辈明白。谢柳世伯周全。”
“嗯。”柳明德点点头,“陆举人和苏山长已在衙门外等候,你们随他们回去。
今日之事,不必再对外人多言。尤其是你,”他盯着柳时安,“若再敢有下次,家法绝不容情!”
柳时安浑身一颤,低头应道:“是,父亲。”
柳时安和青文走出县衙侧门时,门外已是华灯初上。
陆先生、苏山长等候在马车旁,面上带着忧色与宽慰。
张岳、谢远山、江西舟等人也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询问。
“时安!青文!可算出来了!你们没事吧?”
“在里面可受了委屈?他们有没有……”
“到底怎么说的?”
嘈杂的关切声扑面而来,柳时安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羞愧、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憋闷堵在胸口。
他张了张嘴,喉头干涩,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落后半步的青文。
青文迎上柳时安茫然求助的目光,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莫多言,点头应过即可。
“劳大家挂心了……一场误会,已经……已经说清楚了。”
“好了。”陆先生上前一步,“此事已了,细节不必再究。时安和青文受了惊吓,也累了,先让他们歇息。”
苏山长也捋须颔首,目光落在柳时安身上,带着责备:“莽撞的教训,记住便好。”
随即,他看向青文:“陈青文,今日无妄之灾,委屈你了。
好在清白无损,莫要因此事郁结于心,耽误了功课进益。”
“谢山长关怀,学生明白。此事已了,学生不会多想。”
陆先生温言道:“你年纪虽小,却持重明理。今日之事,你处理得妥当。
回去好生休息,明日课上,莫要因此分神。”
“是,谢山长。”青文躬身,礼数周全,姿态谦和。
“没事就好!”
“快上车吧,回去喝点热汤压压惊。”
柳时安看着师长对青文的态度,心中愧疚更甚,却也松了一口气。他低声对青文道:“……走吧。”
青文“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动。
他抬眼,再次望向县衙那在夜色中更显威严沉重的门楼,仿佛要将这景象刻入心底。
收回目光,不再停留,转身利落地踏上了马车。
车厢内,陆先生和苏山长并未再多问狱中情形,确认了两人身体无恙,又嘱咐了几句“安心读书”、“引以为戒”。
马车辘辘,驶离了县衙,向着书院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