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过蓝府寂静的庭院,书房窗纸透出的光,映着蓝盛飞僵立如石的身影。
白天那一幕幕依然盘旋在脑海中。
片刻后,王管家惊慌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老爷!宁王殿下……已到前厅!”
蓝盛飞闻言,心头猛地一沉。
不是说来接他的女儿吗?
他又来找自己做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来到前厅。
只见萧御锦站在厅堂中间,他怀中抱着熟睡的孩子。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语气平淡的开口道:“蓝将军。”
蓝盛飞心头一紧,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硬着头皮问道:“不知王爷还有何要事?”
萧御锦开门见山道:“蓝将军,本王深夜叨扰,是为两件事。其一,是关于婳君。顾公子今日之举,虽可能出于关切,但众目睽睽,已然损及婳君清誉,亦令皇室颜面蒙尘。”他边说,边缓步走到圈椅旁,将女儿放下,又仔细掖了掖裹着她的披风,确保她不会被惊醒。
那瞬间流露的细致,与他周身冷硬的气质形成诡异对比。
蓝盛飞闻言,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小女疏于管教,累及王爷清誉,是老夫之过。顾公子,老夫自会寻他父亲理论”
“理论自然要理论。”萧御锦接过话,语气却不容置疑,“但流言已起,非理论可止。将军戍守北境,为国屏藩,劳苦功高。婳君身为将门之女,更不该因小人妄行而蒙受非议。”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蓝盛飞,那目光里有种锐利的坦诚:“因此,本王决意,明日于府中举办诗会,邀京中名流,届时,本王会正式向众人介绍婳君。诗会之后,关于宁王府与贵府联姻之事,宫中亦会放出明确风声。”
这话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显然,他是准备好了一切,最后才通知蓝盛飞的。
蓝盛飞微微皱眉:“王爷,此事是否过于仓促?”
他明白,此事一旦公开,是将婳君与他,与宁王府乃至皇室的整个利益,彻底捆绑在一起。
没有回旋的余地。
萧御锦迎着他的目光,肃然道:“是因为时机不等人。流言如野火,扑灭它最好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让所有人都看到,木已成舟,再无悬念。”
接着他又道:“当然,本王也不会只做这些表面功夫。如今朝堂局势,将军心里也清楚。二月二宫宴,原定引蛇出洞,固然是一步好棋。但宫禁之内,变数太多,难免投鼠忌器。若让他们在宫内骤然发难,即便最终能胜,也必是惨胜,更可能惊扰圣驾,震动国本。”
蓝盛飞闻言,显然是陛下已经告诉了宁王二月二宫宴的计划,当然,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所以,本王想将战场,前移。”
“前移?”蓝盛飞眉头锁得更紧。
“不错。”萧御锦正色道:明日诗会,便是前移的第一步。本王要大张旗鼓地宣告对婳君的重视,甚至不惜提前放出婚约风声,营造出一种‘为情所困、意气用事’的假象。郭相那只老狐狸,生性多疑,却也好大喜功。他见本王如此‘沉溺私情’,或许会放松警惕,认为本王不足为虑,至少……在二月二之前,或许会轻视本王这边的动作。”
他微微冷笑:“而他党羽中那些不那么沉得住气的,看到本王如此急切地将未来王妃推到台前,必会有所动作。或是试探,或是联络,或是调整他们自己的布置——毕竟,一个‘冲冠一怒’的宁王,和一个可能因此更受皇家重视、更紧密绑定皇权的蓝家,对他们而言,意味着变数。有变数,他们就必须应对。”
“将军,”萧御锦的目光变得锐利:明日诗会,婳君是明面上的主角,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而我们,要看的是那些‘不看’她的人,是那些在她光芒之下,自以为安全地交换眼色、传递消息、调整部署的人。本王已安排好人手,将诗会内外,尤其是郭相核心党羽可能出现的地方,都布下眼睛。他们的任何异动,都将成为我们调整二月二最终计划的依据。”
“我们要借明日之机,摸清他们在宫外的主要联络脉络和应急反应。若能提前剪除部分宫外羽翼,或至少打乱他们的部署,那么到了二月二宫宴当天,他们在宫内的力量便将大打折扣,甚至成为孤军。届时,我们便可集中全力,以雷霆之势,在宫内完成‘清君侧’,而将主要的风险和厮杀,阻隔在宫门之外。如此,方能最大程度确保陛下与母后安危,确保朝局平稳过渡。”
蓝盛飞听得心头震动。
萧御锦这番谋划,已不仅仅是为女儿正名或巩固联姻,而是将计就计,把一场可能危及宫廷的决战,巧妙拆解,并试图将最危险的部分提前化解。
此计在大局方面,确实最为稳妥。可二月二那日,会不会打乱他先前要送女儿离京的计划?
“王爷……此计虽妙,但将小女置于如此险地……”蓝盛飞声音艰涩。
“本王知道将军心疼女儿。”萧御锦顿了顿,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本王也心疼她。”
这话很出乎意料。
萧御锦转过身去,继续道:“将军以为,本王愿意让她卷入这些?”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可将军,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他转身,重新看向蓝盛飞:“她生在蓝家,长在蓝家,她是蓝盛飞的女儿,这就注定了她的人生无法只关乎风花雪月。从本王认定她的那一刻起,她更无法置身事外。”
他向前一步,语气变得急促:“本王可以等她,可以不让她卷入这场风波。可是蓝将军,时间不站在我们这边。郭相一党不会等,朝局不会等,那些觊觎北境、想拿捏将军的人更不会等!若等他们先动手,利用婳君生事,或是用更阴毒的方式毁了她,到那时,本王难道就不心疼?将军难道就不后悔?”
“如今这般,看似将她推入险境,实则是将她纳入本王羽翼之下,明日随险,但险中藏着最大的安全!本王宁愿她此刻在明处疼,也好过将来在暗处被人戳得千疮百孔,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至少现在,她疼的时候,本王看得见,护得住!至少现在,本王还能用尽手段,确保这疼是暂时的,是为了更长久的安稳!”
这番话,与其说是说服蓝盛飞,不如说是萧御锦在说服自己。
蓝盛飞沉默的看着他,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他这番刨心的话,是何意味?
萧御锦迎着他审视而困惑的目光,似乎看懂了他未出口的疑问。
“将军不必费心揣度本王是何用意。你只需知道,无论本王是出于私心、大局,还是别的什么,结果都一样。”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森然:“将军是聪明人,当知这世上过程千差万别,动机或许晦暗不明,但最终指向的结果,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婳君嫁给本王,就是那个结果。”
“至于这结果是因本王一见倾心的痴念促成,还是因北境三十万大军需要一道更牢固的枷锁,亦或是因朝堂倾轧,需要蓝家这面大旗稳稳站在本王身后……这些‘因’,重要吗?”
见蓝盛飞不说话,接着他又道:“对将军而言,或许重要。你会想,若为痴念,他日情淡爱弛,吾女当如何自处?若为兵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吾女与又当如何?若为朝争,成王败寇,万一事败,吾女岂非陪葬?
他每说一句,蓝盛飞的心便沉下一分。
因为这些,正是他不想让女儿嫁入天家的原因。
“可对本王而言,”萧御锦的声音陡然转冷:“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是本王的宁王妃,只要她一日顶着这个名分,那么,无论是出于哪种原因,本王都会确保她享有与之匹配的尊荣,无人敢轻慢半分。”
“同样。”他一字一句道:“只要您一日还是大燕的镇北王,那么,她在本王身边,便可安宁一日。”
“况且,您当年为了女儿能躲避这京中的斗争,将她送去江南陈家寄人篱下,不也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吗?”
“况且,她又顶着那样一张脸,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会记住她,议论她,觊觎她。”
蓝盛飞沉默着,因为萧御锦说的都是实话,他无话反驳。
“将军,婳君的容貌,是上天所赐,无法改变,但这样的容貌,只会给她带来负累,无论她在京城,还是在江南。即便她不说,但本王不信,她在陈家,没有男子对她有过想法。”
蓝盛飞依旧不说话。
他的女儿太懂事了。
无论自己在陈家吃了什么亏,她都不与他这个父亲说。
他以为,陈家只会在吃穿用度上克扣她一些。
还是那日早上用膳时,一问女儿,女儿顿时委屈的哭了,他才知道,陈家的男子对她一直动过手脚。
他当初却没想过?女儿日渐长大,若她的容貌不会改变,只会越来越引人注目。
在陈家,女儿寄人篱下,身份特殊又无至亲长辈时时看护,那些看似和善的表哥,就不会对婳儿没有想法吗?
女儿性子倔强,即便受了委屈,也不会轻易对人说。
尤其是对他这个父亲。
她每次来信,总是报喜不报忧,只说自己一切安好。
他那时只当她思念自己,并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如今更是被萧御锦一语点破,他心中的懊悔便又加深了几分。
萧御锦又道:“她在本王身边则不同。宁王妃这个头衔,本身就是最强力的屏障。它会自动过滤掉那些觊觎与轻浮。旁人看到她,最先想到的不会是蓝家那位美貌的小姐,而是宁王殿下的王妃。这份敬畏,会替她挡去无数不必要的麻烦与危险。但本王知道,将军不愿将女儿嫁给本王,”说到此处,他突然话锋一转:“难道将军愿意看到她明珠蒙尘,被人以轻佻的目光打量,以肤浅的言辞谈论,甚至因容貌而遭受更不堪的算计与玷污吗??”
蓝盛飞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又是实话。
萧御锦今日说这么多,是怕蓝盛飞将来发生变故,导致自己与婳君只能错过。
他不想与婳君错过。
但他说了这么多,是想说服蓝盛飞将女儿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可蓝盛飞一直不说话,这让他心里更加着急。
他怕蓝盛飞此刻的沉默,是心中另有所谋。
因为蓝盛飞近日行为古怪。
他怕蓝盛飞为了女儿,会不惜铤而走险,做出他无法预料,更无法控制的举动。
比如撕破脸,或是铁了心的抗旨,甚至以兵权相抗!
时间拖得越久,变故就越多。
尤其是顾晏秋。
萧御锦不能赌。
因为婳君喜欢他。
他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内心深处,也不过是他萧御锦“不想错过”她。
因为他真的很喜欢她。
可蓝盛飞一直不说话。
这种沉默,比激烈的反对更让他心焦。
他向来沉得住气,可此刻,却莫名的急躁。
终于,他再次开口:“将军……”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本王今日所言,句句属实。”
蓝盛飞闻言,更加沉默,他何尝不知道都是实话。
他今日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直刺他的胸膛。
蓝盛飞沉默了许久才说出一句,“……末将,明白了。”
“明日诗会,一切但凭王爷安排。”
“只是王爷也知,婳君从小生活在江南,对京中这些繁文缛节,世家往来终究生疏。明日诗会,若她一时紧张,有什么失态之处,或是应对有差池……”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萧御锦,眼神里只剩一个父亲的担忧:“还请王爷,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多担待些。”
萧御锦闻言,沉吟道:“本王明白。明日,她不会受委屈,更不会当众难堪。这一点,将军尽可宽心。”
这算是给出了更明确的承诺。
蓝盛飞闻言,缓缓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萧御锦最后道:“时辰不早,将军早些歇息。明日,本王在府中恭候。”
说罢,他不再停留,抱着椅子上熟睡的女儿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