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顺天府后衙书房里烛火通明。
账册摊在书案正中,蓝皮封面上积着薄灰,边角磨损,显然是频繁翻看的结果。
楚潇潇此刻就坐在案前,左手因伤还未痊愈,动作略显迟缓,每动一下依旧扯动着伤口,虽然带着钻心的疼痛,但眼神锐利如常。
李宪站在她身侧,魏铭臻立在对面,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册子上,但李宪还时不时瞥看着楚潇潇的状态,心中一直担忧着她的身体状况。
孙录事已经将账册内容誊抄了一份,此刻正在一旁核对。
就在这时,他忽然“咦”了一声,指着账册某一页:“大人,王爷,您二为来看这儿…”
闻言,楚潇潇和李宪、魏铭臻三人立刻凑过去。
看到上面那是记录“祭天专项款”的一页,“付三爷”三个字墨迹浓重,笔锋凌厉,与前后账目的平实字迹迥异。
更奇怪的是,这三个字周围的纸面颜色略深,像是被水晕染过,形成一圈暗红色的渍痕,边缘毛糙,真像是滴落的血泪干涸后的样子。
“之前没有这痕迹?”楚潇潇问。
孙录事摇头:“方才誊抄时还好好的,就这一会儿工夫…突然如此,下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想着定然非同寻常,便叫大人您们过来看一眼…”
楚潇潇从工具袋里取出一枚银针,轻轻刺了刺那圈渍痕。
针尖带起研磨地十分细微的暗红色粉末。
她将粉末刮在白瓷碟里,滴上两滴药水,粉末迅速溶解,液体变成暗红色,底部有颗粒沉淀。
“是赤砂粉和不知道什么东西制成的胶质物…”楚潇潇判断道,“有人事先在纸上涂了一层极薄的胶,胶里掺了赤砂粉,平时看不出来,但纸张受潮,或者遇到某些特定气体,胶质溶解,赤砂粉就会晕开,形成一种特定的‘血泪’痕迹…”
李宪皱眉:“故弄玄虚。”
“王爷,非也,非也…”楚潇潇将账册举到烛火上方,保持一定距离,让热气缓缓烘烤纸页。
渐渐地,“付三爷”三个字下方的纸面,显现出极淡的印痕…那不是字,而是一圈圈细密的纹路,像是某种印章的边缘。
她放下账册,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里面是刺鼻的醋味。她将醋倒在一个浅碟里,把账册那页纸小心地撕下一角…只撕下了有“三爷”字样的部分,浸泡入醋中。
片刻后取出,纸面湿透,但“三爷”两个字周围,竟隐隐浮现出另外的字迹,极淡,几乎看不见。
楚潇潇又取出另一个小瓶,里面是淡黄色的液体,她用细毛笔蘸了,轻轻涂在那片纸上。
在李宪和魏铭臻惊讶的目光中,上面的字迹逐渐清晰了起来。
不是“三爷”,是三个更小的字,挤在“三爷”笔画的缝隙间:武…三…思…
武三思?梁王的本名?
书房里空气随之一滞,每个人的脸上都变得非常难看,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指向这案件背后之人的账册上,会出现梁王的名字。
魏铭臻脸色骤变:“梁王?怎么可能是梁王呢?他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李宪盯着那三个字,瞳孔收缩:“账册是周奎的,他记的‘三爷’…是梁王?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不是正怀疑梁王与此事的关联,这本账册倒是给我们指认他的证据…”
说罢,他缓缓转过头,看着楚潇潇,“潇潇,我们直接回洛阳去找他,有这本账册在,不怕他不认罪,皇帝那边我去说…”
不等他说完,楚潇潇却猛地摇头,手指轻轻拂过那显现的字迹:“王爷,不是,这太明显了,很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什么?”李宪看向她,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他万万没有想到,一直怀疑此案背后是梁王的楚潇潇,却在这一刻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你看这字…”楚潇潇指着“武三思”三个字,“笔迹稚嫩,像是初学者模仿,笔画僵硬,转折生涩,而账册其他内容的字迹,虽然普通,但流畅自然,是长期记账形成的笔体…所以,我推测,这两个笔迹,不是同一个人书写的…”
她顿了顿:“而且,‘三爷’这个称呼,本身就蹊跷,梁王是亲王,周奎若真是为他办事,该称‘殿下’或‘王爷’,怎么会用‘三爷’这种江湖气十足的称呼?再者,梁王本人在洛阳,若真要在长安谋划什么,为何要用自己的真名记录在账册上?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魏铭臻此刻也冷静下来:“楚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留下这本账册,将线索引向梁王?从而让我们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他。”
“很有可能…”一边说着,楚潇潇一边将那片纸从醋中取出,用干布小心吸去多余水分,“这账册是周奎的,但未必所有内容都是他亲笔所记,尤其是涉及‘三爷’的部分,笔迹特殊,还有这‘血泪’效果、隐藏的真名…都像是后来添加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发现时,第一时间想到梁王。”
李宪沉吟片刻,眉头愈发皱得紧了些:“谁会这么做?他们又为什么要嫁祸梁王?这说不通啊…”
“可能是梁王的政敌,也可能是…”楚潇潇看向账册,“真正的主谋,想找个替罪羊。”
这句话一出,李宪不由得身躯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一丝冷汗,心中思忖…替罪羊…什么样的替罪羊需要牺牲一位亲王,而且还是皇帝最疼爱的侄子。
楚潇潇明显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而是将账册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没有账目,只写着一段话:
【…腊月朔,万莲朝圣,天火净世…】
字迹与“付三爷”那处相似,同样凌厉,同样有赤砂晕染的痕迹。
旁边还画了幅简图…三个红点,大致能看出是大明宫的含元殿、兴庆宫的花萼楼,以及曲江池。三个点用细线相连,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区域。
楚潇潇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孙录事:“今日是什么日子?”
孙录事答道:“十一月二十三。”
“腊月初一…就是十二天后…”楚潇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寒意,“那时,陛下将在曲江池赐宴,百官携家眷出席…”
李宪和魏铭臻同时色变。
“万莲朝圣…天火净世…”李宪念着那八个字,“他们要在赐宴那天动手?”
楚潇潇的手指在简图上游移:“三个地点,含元殿、花萼楼、曲江池,含元殿是大明宫正殿,花萼楼在兴庆宫,都是宫禁重地,寻常人根本进不去,唯一可能动手的,就是这…曲江池…”
说罢,她的手指重重在地图上“曲江池”的地方点了一下。
她看向李宪:“赐宴那日,陛下会驾临曲江池,百官随行,池畔开阔,便于聚集,也便于…歹人制造混乱。”
魏铭臻道:“‘天火净世’…是指火攻?就像慈恩寺祭坛那种‘自生圣火’?”
“可能远不于此…”楚潇潇想起永丰仓里那些混了赤砂的桐油罐,“如果他们在曲江池提前埋下‘圣火粉’和桐油,在赐宴最热闹的时候引燃,池畔瞬间变成火海,加上赤砂燃烧产生的诡异光芒和烟雾…”
她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那将是一场灾难…
一场足以震动朝野,令天下恐慌的灾难…
“必须阻止他们…”李宪握紧拳头,“可我们现在只知道大概时间、大概地点,不知道具体计划,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动手,也不知道…除了周奎、周亭、那个使者,还有哪些人参与…”
楚潇潇沉默片刻,道:“账册里还提到一个人…‘三爷’,不管他是谁,他一定是这个计划在长安的负责人,周奎负责物资运输、仓库管理,周亭负责打通官府关节,使者负责拜火莲宗的仪式部分…而‘三爷’,负责统筹全局,调拨资金,虽然我们现在无法确定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但既然这里出现了他的名字,那便证明,这个‘三爷’一定还会再次出现。”
她看向魏铭臻:“魏将军,能查到那二百两黄金的流向吗?”
魏铭臻点头:“我立刻派人去查长安各大钱庄,二百两黄金不是小数,一定有记录,但需要时间…”
“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楚潇潇道,“十二天,只有十二天。”
魏铭臻立即站起身,拱手抱拳,“请楚大人放心,三天,末将定率领金吾卫查明情况…”
楚潇潇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肩膀传来的疼痛感让她额头汗水直流,但她依旧强忍着走到墙边挂着的长安城坊图前,目光落在通济坊、永丰仓、水神庙、慈恩寺这些已经被标记的地点上。
这些点分散在城中各处,看似杂乱,但若以曲江池为中心辐射开来…
“他们在做储备…”楚潇潇忽然道,“赤砂、硝石、硫磺、桐油、曼陀罗花粉……所有这些物资,都分散储存在不同的仓库里。永丰仓只是其中之一。腊月初一之前,他们会将这些物资集中运送到曲江池附近,布置现场。”
李宪跟过来:“所以我们只要盯死这些仓库,在他们运输时拦截,就能人赃并获?”
“理论上是这样的…”楚潇潇道,“但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所有仓库的位置,周奎的账册里只提到了永丰仓,其他的…”
她忽然顿住,回头看向那本账册。
“账册最后一页的简图,除了三个红点,还有些极淡的标记…”她快步走回书案,拿起账册,凑到灯下细看。
在三个红点周围,确实有极淡的墨点,很小,像是无意中溅上去的。
但楚潇潇将那本账册拿起来仔细看去,这才发现那些墨点的位置并非随意…它们正好落在通济坊、西市、安兴坊等几个区域。
“这是仓库位置?”李宪也看出来了。
“应该是…”楚潇潇道,“只是…这些标记太模糊,无法精确定位。”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魏铭臻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外面是他的亲信,低声禀报了几句。
魏铭臻脸色微变,关窗回身。
“梁王别院有动静…”他压低声音,“一刻钟前,一人一马从别院后门悄悄离开,往东去了,看方向,应该是出城往洛阳去了。”
李宪眼神一厉:“是谁?”
“天色太暗,看不清脸,但身形…像是尚长垣身边的一个心腹幕僚,姓陈,常在别院走动。”
楚潇潇问:“带东西了吗?”
“马上有个包袱,看起来不轻。”
“送信。”楚潇潇断定,“尚长垣察觉到了什么,派人连夜赶往洛阳向梁王报信。”
魏铭臻道:“要截下来吗?”
楚潇潇思索片刻,摇头:“不截,让他去。”
“为什么?”李宪不解。
“第一,我们没证据证明送信人与本案有关,贸然截人,反而打草惊蛇,第二…”楚潇潇看向东方,那是洛阳的方向,“梁王若真与此案无关,得知长安发生的一切,或许会有所动作,若他有关…这封信,也可能成为线索。”
她顿了顿:“但我们要知道信的内容。”
魏铭臻会意:“我派人暗中跟随,到洛阳后再设法查探。”
“有劳。”
魏铭臻当即转身出去安排。
书房里只剩下楚潇潇和李宪。
桌上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楚潇潇重新坐回案前,看着那本账册,眉头紧锁。
李宪在她对面坐下,倒了杯水推过去:“你在想什么?”
楚潇潇接过水杯,没喝,只是握着:“我在想,‘三爷’到底是谁。”
“难道真的不是梁王?”李宪心中仍是将梁王作为了重点怀疑对象,虽然之前楚潇潇说了一大堆,但他认定就是梁王。
“可能性很小…”楚潇潇道,“梁王在洛阳,遥控长安布局不是不可能,但用真名记录在账册上,太蠢了,而且,拜火莲教是西域邪教,梁王堂堂亲王,与邪教勾结,风险太大,他若真想对付太子,有的是更稳妥的办法,不必用这种极端手段。”
“那会是谁?”
楚潇潇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能调动二百两黄金,能指使周奎、周亭这种级别的人,能利用拜火莲宗制造‘神迹’…这个人,在长安一定有相当的势力,而且,对朝廷有极大的不满,或者…有极大的野心。”
她忽然抬头:“王爷,您觉得,朝中有谁既有这样的能力,又有这样的动机?”
李宪沉默。朝堂之事,他虽不热衷,但并非一无所知。
武则天登基以来,李氏宗亲、武氏外戚、朝中旧臣,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明争暗斗从未停歇。
想扳倒太子、制造混乱的人,不在少数。
但具体到这个人…
“没有证据,不能妄猜。”李宪最终叹息道。
楚潇潇点头:“所以我们要找证据,账册是一个突破口,但还不够,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人证,或者物证…”
她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周奎、周亭、使者、还有那个制作‘美容汤药’的老妪…这些人,必须找到至少一个…”
李宪道:“周奎的私宅已经搜过,他肯定已经转移,周亭早年在鸿胪寺颇有关系,我们动他需要确凿证据,而使者行踪诡秘,根本无从查找,至于那个老妪…更是毫无线索。”
“那就从童谣册子入手…”楚潇潇道,“册子能在短时间内传遍长安,必然有一个印刷和分发网络,找到印刷的地方,就能找到人…”
她唤来孙录事:“明日一早,你带人去查长安城内的印书坊、纸铺,特别是那些小作坊,童谣册子用纸劣质,印刷粗糙,大概率是小作坊私下接的活…问清楚是谁订的货,长什么样,何时取走的。”
孙录事领命。
楚潇潇又对李宪道:“王爷,明日您能否去一趟鸿胪寺?以请教西域风俗的名义,见一个人…”
“谁?”
“鸿胪寺少卿…魏延龙…”楚潇潇神色一凛,“他作为少卿,周亭在他手下做了近二十年的主簿,我不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
李宪点头:“好。”
“我明日去曲江池…”楚潇潇道。
李宪立即反对:“你伤还没好,曲江池那边我们又不熟,太危险了…”
“正因为不熟,才要去看看。”楚潇潇道,“账册简图标注了曲江池,那里一定是关键地点,我得提前熟悉地形,看看有没有异常,而且…”
她顿了顿:“我怀疑,拜火莲教已经在曲江池附近开始布置了,现在去,或许能发现蛛丝马迹。”
李宪知道拦不住她,只得道:“那你等我从鸿胪寺回来后陪你去…”
“不,王爷去鸿胪寺更重要…”楚潇潇道,“让魏将军派两个机灵的金吾卫跟着我就行。”
李宪还想坚持,楚潇潇已经站起身:“就这么定了,今日不早了,都回去歇息吧…明日分头行动。”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宪看着她清瘦却挺直的背影,最终没再说什么。
众人散去,楚潇潇独自留在书房,又仔细翻看了一遍账册。
那些晕染如血泪的字迹,那些隐藏的真名,那幅简图…所有线索在脑中交织,却始终缺了最关键的一环。
“三爷”到底是谁?
腊月初一,他们究竟想怎么动手?
而自己手中的半枚铜符,又在这盘棋中扮演什么角色?
她推开窗,夜风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长安城沉睡在夜色里,是那样的平静,安宁。
但楚潇潇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已经汹涌如沸。
而在城外,那一人一马正踏着月色,向着洛阳方向疾驰。
马背上的骑手裹紧披风,回头望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眼神复杂。
他摸了摸怀中的信件,那是尚长垣亲笔所书,封了火漆,嘱咐务必亲手交到梁王手中。
信里写了什么,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长安的天,恐怕要变了。
他催马加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