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神果然不愧是江湖游侠出身的弟子，她带着惊轲，连同惊轲背上的鹭，在飞天城错综复杂的街巷阴影与机关密道的掩护下如履平地，仿佛行走在自家后院。
绕开所有可能被长老们设下眼线的通道，不多时，便悄无声息地抵达了巨子燕那间位于核心深处的书房后院。
推开一扇伪装成普通砖墙、毫不起眼的暗门，三人闪身而入。
书房内景象依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竹木清香与陈墨的味道。
墙上天衍星图无声流转，而那位年轻的墨门巨子燕，正背对着他们，坐在宽大的桌案前，手中拿着一块巴掌大小、结构极其复杂的青铜齿轮枢纽模型，眼神放空，似乎在神游天外，又像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思考着什么难题。
“燕！巨子大人！”惊轲将鹭小心安置在书房内供人休憩的软榻上，看着燕那魂游天外的样子，连日来的惊险憋屈、加上对墨门现状的忧愤像火山般爆发了。
他几步冲到书案前，“啪”地一声，右手重重拍在桌案堆积的图纸上：
“醒醒吧！看看外面都乱成什么样了？鹭师姐差点被人戳个透心凉！我他娘的被当成凶手撵得跟丧家犬一样！水府被炸得稀巴烂！天衍室成了禁地！还有人往自己身上焊翅膀，满林子乱飞杀人！你！你就坐在这儿摆弄你这堆破铜烂铁？！”
惊轲指着桌上那些精巧绝伦、但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的机关模型，气不打一处来：“穷奇师在作什么妖，你知道吗？有内鬼快把墨山道掘了根，你知道吗？外面那些长老都快把水搅浑了，一个个心怀鬼胎！你这个巨子！你在干什么？！”
“张万师前辈半疯不癫，青前辈把自己变成了半个机关人，他们都在为这个门派拼命！你呢？‘巨子’这两个字是拿来当摆设的吗？！”惊轲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快喷到燕那仿佛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
魏神站在门口，眉头紧锁，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知道惊轲说的很大一部分都是事实，只是过于直白刺耳。
床榻上的鹭在昏迷中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里的吵嚷，不安地动了动嘴唇。
整个书房回荡着惊轲愤怒的诘问。
“哎哎哎，老大，差不多了，巨子有苦衷。”魏神终究是没忍住这傻呆呆的巨子被惊轲这么一通乱骂。虽然她也理解惊轲大老远的跑过来是为了还墨山道的情，他已经做的够多了。
被惊涛骇浪般的指责笼罩的燕，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神依旧空茫，带着几分刚“回到现实”的恍惚。她看了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惊轲，又轻轻扫过软榻上昏迷的鹭，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被惊轲拍乱的一卷竹简上。
她微微歪了歪头，脸上没有愤怒，没有羞愧，甚至没有被冒犯的尊严受挫感。那双空灵的眼睛里，倒映着惊轲愤怒的影子。片刻的沉默后，她小幅度地动了动嘴唇，声音轻轻的、细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别生气。”
顿了顿，她又低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两根手指，声音更轻了：“……可不可以……不凶嘛。”
那语调，平静得近乎天真，甚至还带着一点点委屈的尾音。
像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被大人的吼声吓到了，不知所措地表达着最基本的需求——不要被大声责备。
“……”惊轲一肚子翻江倒海的怒斥和慷慨激昂说教，就像被一盆从天而降的、冰凉剔透又纯净无比的雪水，“哗啦”一下浇了个透心凉。
他张着嘴，看着燕那干净纯粹到近乎空洞的眼神和脸上那点小小委屈的表情，剩下的所有指责、愤慨、着急上火全都卡在了喉咙里，憋得他脸更红了。
憋了半天，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最后只剩下“呲呲”喷出的粗气和一句有气无力的嘟囔：
“我……我真……唉！！！”他猛地扭过头，仿佛多看燕一眼都会脑溢血，烦躁地抓着自己有些乱的头发。
“……”站在门口的魏神，嘴角极其隐蔽地抽搐了一下，看向惊轲的眼神里莫名带上了一丝“这下舒服了？”的意味。
书房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门外，传来了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还有刻意拔高的对话声，像一片迅速涌来的阴云。
“听闻魏神已经找回了鹭长老？”
“还有那个可疑的惊轲！”
“竟然还在巨子书房？！”
“事关重大，必须面见巨子！”
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显而易见的群情激愤和某种借题发挥的强硬。
“完犊子，路上有人看见，他们是故意的！”惊轲有些后知后觉。
鹏长老那标志性洪亮、如今却透着沉郁不悦的声音响起：“鹭重伤被掳，此事已轰动全山！巨子，容我等入内问个究竟！”
紧接着是器长老尖锐刻薄的声音：“魏神！还不禀报巨子？我等长老皆已至门外！难道有什么见不得光之事？还是那外乡人在此挟持了巨子？”
房门被重重叩响了，力道之大，震得门框簌簌落灰，显然不是敲门，而是宣告。
魏神脸色一沉，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书房通往内间的门帘前。惊轲也瞬间警醒，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长虹。燕却依旧坐在椅子上，只是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似乎稍稍用力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她的目光有些飘忽地望向房门的方向，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看别的什么无形的东西。
燕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依旧有些慢，但透出一股莫名的力量。她没有看吵嚷的门外，反而将目光投向惊轲。
“惊轲。”
依旧是她那种平静无波的声音，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外的嘈杂。
“你，为鹭，费心了。辛苦。”
她顿了顿，似乎是组织语言：“墨山道，家事。外人，不便留。”
这话直白得不能再直白。
她转向魏神：“魏。”她抬手指了指软榻，“寻医好弟子来。”这算是明确任务下达。
然后，她再次看向惊轲，眼神里似乎多了点不易察觉的东西——或许是一丝理解，或是一点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