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军使节前来求和,令洪辽沉默了。
如此重大且突然的好消息,洪辽一时间连该说什么话、作何表情、如何应对……统统都忘了,只能像一尊木头人般呆呆地注视来使。
久晌,洪辽才开口要求确认。
“贵国求和,确非戏言?”
使节愣了片刻后,悠然一笑,拱手道:
“怎敢口出戏言?昭军远来,势众兵强,兵锋之盛,天下鲜有人可抵抗。我宣军将士虽怀鱼死网破之心,而宣军统帅却有高瞻远瞩之意。
昭军若攻,我宣军必作殊死之战,终致两败俱伤,使燕、凝两国坐收渔利,岂是洪大人与大昭陛下所欲见也?
我元帅深思良久,终于思得一两全之策——今两军即刻停战,贵军驻扎此处,再不前进一步,我军屯于定卢镇,亦不后退一步。
我宣国愿与贵国订立协议,使定卢镇以南为昭土,以北,则为我大宣之土,两国重新划分疆界、从此再不互扰,共结百年之友好。
贵军兵不血刃,便可尽收踏北半数之领土,岂不美哉?如贵军不同意,则我军将一路退至泫水,与贵军拉锯,贵军补给线漫长,如何能久持?
恐必将损失惨重,有伤人和!唯有及时止损,方为正道。不知洪大人意下如何?”
“善!”
洪辽几乎是从胸腔里喷出这么个字来。
他太高兴了,高兴到就要忍不住手舞足蹈一番。
他在心底无数次地感谢上天、感谢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在绝境中给予了他都不敢想的破局之机。
从一开始,他就对击败宣军不抱半点期望,成天想的,也是尽可能体面的战败,别把自己折在里头就好。
结果现在,宣人主动提出停战,主动提出要把踏北半数领土交还给大昭。
相当于他洪辽不费一兵一卒,就建立了大昭数十年中几乎无人能触及的功业,哪怕是大名鼎鼎的林骁,从今往后也将被他伟大的功绩踩在脚下!
这不是上天在庇佑他,还能是什么?他不牢牢抓住这个机会,那就有鬼了。
洪辽丝毫不想着讨价还价,直接就答应了宣国使节的请求。
宣国使节心满意足地离开,洪辽即刻下令全军原地驻扎休整,再不许北进一步,有敢违抗者立斩不赦!
同时,他也派人把这一消息带给周羽,告诉他们不必看粮草了,宣人再不会发动任何进攻,赶紧回到军营中等待后续的好消息吧!
经历一段时间的疾驰,周羽与石建之火速赶到中军大营,欲向洪辽了解清楚这所谓的议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全都相信,所谓的宣军求和完全是无稽之谈!
岂有不久前与人死战,紧接着就向人求和的事情?
何况宣军尚未显颓势,反倒是昭军的疲惫愈发严重,宣军怎么可能突然要求停战,还把半数踏北领土交给大昭?真当宣人是做慈善的吗?
一入营帐,周羽顾不上身上诸多伤势,扯着步子走向洪辽,急不可耐地大声喊道:
“总督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军不久前才与宣军爆发死战,全军将士九死一生,可后脚,宣军竟然遣使求和,这如何不是缓兵之计?总督如此轻信,必使我军陷于死境!
况两国战和之大事,唯有圣上方可裁决,岂容总督擅作主张?总督贸然答应宣使前,何曾上报与陛下?这岂是人臣之道?”
面对急地跳脚的周羽,洪辽显得不紧不慢,将自己的狐裘脱下来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他先是上下打量一番周羽重伤狼狈的模样,眼里掠过一丝笑意。
他已经接到周羽先前恶战的战报,知道若不是自己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窥一斑而知全豹,及时派遣石建之支援,那这周羽别说在他面前大喊大叫了,连活着回来都成问题!
这让他对周羽的敬畏荡然无存,即刻使出他惯用的以势压人。
洪辽双眉一横,神情威严,拍案叫道:
“大胆!周将军,别忘了,纵然您受圣上派遣而来,也依旧受本总督指挥,不许你在本总督帐下放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周将军饱读兵书,何以不知这等道理?眼下战况紧急,一瞬万变,若拘于仪礼而贻误战机,致使全军蒙受其难,是你顶罪,还是谁顶罪?
不战而尽得踏北半数之土地,此天赐良机也!圣明如陛下,又如何肯拒绝?
本总督已向京师派去使者,只待圣上明裁,与宣人缔约盟誓,则大事成矣!内可免兵戈之祸害,外可绝燕凝二虏觊觎之心,利好无数,岂容宵小破坏?
呵呵呵……当然了,周将军斗志昂扬,战意高亢,若能领一支军马,直捣宣军大营,提携许志威头颅而还,使十万宣军作鸟兽散,我军尽收踏北全境,那本总督何尝不愿看见呢?
届时,洪某必当亲达辕门之外,为将军牵马执鞭,恭迎将军凯旋!
可将军与宣人交手的结果,我等也都看见了,毋说一举击破宣人,倘非本总督及时遣石将军支援,将军只怕早已是身首异处,又何来胆气作迂阔自恃之言?
许志威尚未出其精锐,便令将军狼狈如斯。使许志威遣其麾下第一骁锐白骑兵,将军将会沦落何等下场?
哼!将军何其之莽撞也!竟欲逞一人之勇力,而陷三军于不利!将军不恤己身便罢,可曾想到周氏之英名将为将军所辱乎?
将军已经恶战,深明宣军之难敌,当慎与之交锋,何必破坏不战而功成之大业?罢了!就容周将军冷静一二,此般大事,圣上自有明断。”
洪辽道貌岸然地把一番话说完,接着便眼神阴森森地瞟了一眼麾下用来充当气氛组的众将。
这些将领看似座上大将,实则全无统军作战之才略,能够端居此处,都仰赖他们精湛的马屁功夫,哄得洪辽足够舒服。
见洪辽已经使了眼色,这些将领毫不犹豫,即刻展开对周羽的猛烈抨击。说周羽只会逞匹夫之勇,明明被宣人打得狼狈不堪,却还敢不自量力、眼高于顶,完全是三军祸害!
而英明神武的总督大人则顾全大局,深谋远虑,根本不值得同周羽这等冥顽不灵之辈废话!
他们一通唇枪舌剑,可谓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顶级气氛组。
周羽在围攻下显得尤为激愤,却涨红了脸色,久晌无力出言反驳。
洪辽前面说的一大段话,在周羽听来统统是放屁。
什么狗屁的兵不血刃收复失地?中了宣人的诡计,看你还能笑得出来吗?
但洪辽后面说的,要是宣军可以被轻易击破,怎么周羽差点被宣人的一支偏师砍了脑袋?这句话狠狠击穿周羽的软肋,令周羽实在无言以对。
先前一战,他见识到宣人的勇猛与难缠,纵不接受停战而与宣军爆发死战,只怕昭军讨不到好处,还不如……
呸呸呸!想什么呢?现在的问题根本不是停战不停战,而是这停战必定有诈!
无奈众人揪住痛脚的围攻令周羽失了条理与分寸,令他无力组织好语言展开有力反驳,他只得把更正错误的希望寄托在石建之身上。
他用希冀而急切的目光望向石建之,恳求对方能够说些什么。
与周羽不同,石建之亦因昭宣停战之事而吃惊,但那之后,他并未表现得急切,眼中之肃穆,与以往任何时候都相当。
特别是走进洪辽帐内后,他便表现得更加克制。
眼见周羽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石建之不免犹豫,他谨慎地望向洪辽,只见洪辽与他的一众爪牙共同构成一道高不可攀的漆黑城墙。
石建之心下思量一二,低着头,朝洪辽拱手说道:
“总督大人,昭、宣及时停战,实乃善事!总督明断,使我军免于重创,建之不可不钦服!然宣人素来诡诈,总督当做好宣人背约之准备,方为万全。”
洪辽抚了抚下巴,目光幽邃地望了一眼石建之。
如果这石建之敢和这周羽走得过近,那自己收拾不了周羽,还收拾不了一个小小的石建之吗?
好在这石建之尚有点眼力劲,不曾忤逆自己,至于他口中说的嘛……
洪辽想都懒得想!这狗屁的战争于他本就是无妄之灾,有结束战争的希望,他才不管真假,宁可像狗一样扑上去。
洪辽悠闲地摆了摆手,道:
“此事本总督已然知晓,自不会无视。再者,我昭军聚众十一万,总数不逊宣人,宣人为图免于伤亡,又怎会欺人太甚?无需多言!”
石建之还是低着头,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后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同洪辽说道:
“既然总督大人洞烛万方、明察秋毫,在下便不作搅扰无谓之言。”
石建之的回答令洪辽很满意,在周羽听来则是截然相反。
周羽用震惊的目光注视向石建之,他就不明白了,洪辽看不出来宣人的诡计罢了,怎么石建之还会看不出来?亦或者分明看了出来,却碍于权势不愿多言吗?
混账!这岂是人臣之道?身为社稷之臣,理应及时为国家排忧解难,宁可身受刑戮,也绝不令家国蒙难。
先己身而后大局,这与他的兄长周翼何异?对得起圣上的期望与国家的厚待吗?
周羽不敢相信,他依旧将他那沉重无比的希望压在石建之身上,渴盼着对方能说些什么。
石建之一动不动,看也不看周羽。
周羽重重一跺脚,长叹一口气,拖着伤躯冲出营帐。
见周羽连请命都不请命就冲出营帐,洪辽极为不忿,好在不等他发脾气,麾下的职业气氛组就展开了安慰。大赞洪辽之雄略,把周羽贬低得狗屁不是,令洪辽再度高兴起来。
此番重大会议,就这么在其乐融融中落下帷幕。
离开大帐,回到住处,石建之终于能卸下伪装,深入考量着眼前局势。
他先命卫广将顾攸叫来。
从他得知停战后,他一直都没有找顾攸确认情况、了解真假。
一来,凭他身为武将的直觉以及对宣人的了解,他有八成以上的把握确认宣人是在耍诈。
二来,他很清楚,顾攸前来的目的就是令昭、宣双方打得难舍难分,昭、宣若真的停战,凝国方定不会容忍,哪怕编一份假情报,也要怂恿昭军与宣人继续开战。
不论宣军的停战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从顾攸那里得到的答案都会是假的,那自己何必急着召他呢?
此时才想着见他,是石建之已然另有打算。
如石建之所料,顾攸抵达后,不由分说,就将一沓情报放到自己面前,向自己说道:
“石将军,经过我方探查,宣人所谓的停战完全就是诡计!宣人根本不准备停战,更不准备割地,而是在定卢镇整备兵马,意图一举击破昭军!这里是我方所收集到的情报,样样皆可作证顾某之所说,石将军当早作决断,勿使贵军陷入险境。”
石建之淡然地扫了眼顾攸手中情报,没有急着翻看,而是随手放到一边,道:
“这些我都知道。”
顾攸略一挑眉,笑了笑,继续说道:
“既如此,便无需顾某多言,将军当从速定措,以免自误。若需顾某协助,顾某亦愿尽力。”
“呵呵呵……”
石建之突然笑了,这让顾攸颇为警觉地注视对方。
“将军何故发笑?”
“如若……我什么都不打算做呢?”
“什么?”
顾攸诧异地盯着石建之,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他不理解石建之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只知道千万不能误了凝国伐燕之大计。他倒也不恼,冷笑着开口道:
“哈哈哈……那好啊!将军身为昭人,尚且不以自家军队之安危为念,顾某又能说什么?只愿将军,莫待倾覆之时才追悔莫及!”
“就算拆穿宣人之诡计,又能如何?”
“哦?”
顾攸更不解了,拆穿宣人诡计,怎么就不能如何了?
他再不怎么不通兵事,不要做敌人想要你做的事情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往敌人圈套里跳,那不是傻子吗?
一时激动,令他本想出言嘲讽一番,但他看着石建之气定神闲的模样,心想他所了解的石建之的确是一个精明谨慎之人,这般做法未必没有道理。
他按捺住心情,尽可能淡定地询问道:
“将军所谋何也?顾某愿闻其详。”
石建之淡淡一笑,道:
“昭、宣双方维持表面上的停战,于我大军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如果我军不接受停战,接下来的战况显而易见,宣军将会继续北撤,直到撤到泫水一线据守,让我军难以突破。我军则必须不断拉长补给线,令我军之状况更为不堪。
宣人逸,而我军劳,待我军疲惫难耐,宣军便可倾巢而出,重创我大军。我大军稍有不慎,恐将尽数覆亡于踏北,这是在战役开展就预演过的。无疑,本将不愿看到这一情况,现在终于能够避免,又何故不将计就计?
答应宣军之停战,使宣军屯驻于定卢镇,再不北上,我军便可免于追击,使后勤压力大大减缓,双方方有长久对峙之希望。
而后,我军当积蓄锐气,趁宣人之不备,大举突袭定卢镇,以求一举击破宣人!此乃眼下唯一得胜之希望,绝不容错过!扭转战局,皆在此一搏。
眼下真正要做的,是勿使许志威生疑,参透到这一点,而后立即领大军北上,令我大军错失破敌之唯一良机。必须让许志威对情况之良好深信不疑,留在定卢镇与我军对峙。
如此,既可满足贵方之心愿,也可满足我方之所愿。而这一点,或许只有贵方能够付诸努力。”
“居然还有这等计较,实出顾某之所料……”
顾攸微微低下头,细心斟酌着石建之的话。
他必须承认,石建之分析得很透彻,关于战局与战机的把控,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
最令他欣慰的是,石建之的考量同时包括凝国。
顾攸前来的目的就是让昭、宣双方僵持对峙下去,千万别走向一边倒的局面。
假如昭、宣两军在定卢镇形成长久对峙,不就意味着凝国的机会来了吗?
凝军大举伐燕,而昭、宣两军统统动弹不得,他顾攸不就完美完成公主殿下的嘱托?
这让顾攸心潮澎湃,难得对石建之生出许多好感。
在得知石建之不打算对宣人的停战做些什么时,顾攸就已于心底定下对策——石建之不动手,那就由自己动手!
届时自己会下去命令,把宣人诈和的消息散播到大昭全军,甚至散播到大昭京师,强迫昭军与宣军继续打下去!看来自己的担忧实在是多余了,石建之想的比自己还要深远,比自己更了解什么叫做双赢。
顾攸打心眼里没有异议,面露喜色,朝石建之拱手道:
“将军想的深远,顾某由衷佩服!既如此,顾某自当效全力,断不使许志威退军!”
石建之也笑着点了点头,对顾攸展现出空前的和颜悦色。
“顾先生精诚配合,石某感激不尽!亦当全力一战!”
顾攸走出了营帐,刚一出营帐,一个疑问就从顾攸心头升起——石建之的计划固然很精妙,若一切顺利,或许真能让战斗持续下去,并给予宣人重创。
可石建之所说的这些想要实现,都必须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即:宣人相信昭军接受停战,而昭军假意停战,实则备战,待时机到来,打宣人一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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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问题来了,即便石建之不接受宣人的停战,昭军实际上的最高统帅洪辽呢?
倘若洪辽真对停战信以为真,不再对宣人作任何防备,石建之所描述的一切不就皆成泡影?
这般想法令顾攸心生忌惮,他转念又想:那洪辽明面上答应停战,背地里的想法没准与石建之一样呢?
石建之既然信誓旦旦地向自己描绘,或许石建之与洪辽早就在暗处妥善计划好了呢?
是啊!己方的情报系统再强大,想要探查到密室内发生的密谈,还是颇为为难的。
这样想来,顾攸便要安心许多。
也好!昭军内部的事务就由石建之去处理好,自己也无心过问太多,专心尽好盟友的职责便可。
顾攸从容地快步离去。
待顾攸离开后,石建之长舒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待在一旁许久的卫广,见到石建之居然会对顾攸展现出如此和善的一面,一时间大为不解。
顾攸一走,卫广连忙向石建之询问道:
“将军,今天您是怎么了?为何会对那凝国小子如此和善?这似乎不像您以往的作风。”
石建之神情严肃,道:
“此番不同以往。两军悉数陷于对峙,且两军都以停战为名,行伺机袭破敌军之事,这等关头,情报的重要性远胜以往。而这个顾攸已然用其行动证明,其情报的确可靠,让我等成功援救了周将军。
再者,停战事发,无论真伪,显然都绝非凝国方所愿,彼等必极尽手段,以使两军继续开战,此不可不防也!一旦凝人与我等离心,再想同舟共济,便难了!
故必须示之以安抚、晓之以利害,使其与我所欲一致,共图后续。建之所作所为,皆权宜之计也。”
卫广这才恍然大悟,一连点了好几下头,以表对石建之的敬佩。
“将军远见啊!我这脑子实不能和将军相比。”
石建之淡然一笑,眼中精明如鳞片般闪烁。他向卫广交代道:
“此事尚不算完,顾攸言辞上似与我等同心,然其心中之想犹未可知,仍需提防,这一任务便交由你了。”
“将军放心!倘有异动,我必及时汇报!”
“嗯!你先下去吧!让本将休息会。”
“明白!将军您好好休息。”
卫广快步退下,帐子里只余石建之一人。
他深感疲累地揉了揉太阳穴,一个疑问仍旧如乌云般盘踞于他眉头之上。
即便他怎么也无法相信,可或许真有这种可能——宣人的停战不是假的,他们是真要与昭军议和,并将踏北一半土地交还给大昭。
对石建之来说,这完全是匪夷所思之事,奈何情况太过太过特殊,他没法把这一情况彻底排除掉。
石建之知道,对付昭军,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昭军吸引至泫水一线,耗到昭军状态不堪承受,一举突击昭军,必能使昭军大败而归。
他要是宣军统帅,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矢志不渝地这么做,何况是许志威呢?所以许志威为什么不这么做?
他石建之都看得出来,把战线停留定卢镇一带,利好的是昭军,而绝非宣军,将为昭军献上唯一可能的胜机。
那许志威何等狡猾,又怎会看不出来?
宣军直接撤到泫水,那石建之想破头都想不明白怎么才能击败宣军。
结果宣人放着稳妥到万无一失的方案不用,转而在定卢镇一带搞什么诈和,这和脑子坏了有什么分别?
无法解释,石建之实在无法用常理解释,所以他只能认为:有那么一丝可能,宣人真的是打算停战修和。
这时,石建之看向一旁桌子上,顾攸所留下的证实宣军假意求和的情报。
他盯着那些情报盯了好久,最终叹了一口气,不打算将之翻开。
鉴于凝国人的立场,以及石建之毫无作证之办法,这些情报并无多少价值。
宣人就算真要议和,在凝人手下也只会变成诈和,不能为石建之探明宣人之实意,他又何必白费时间呢?
罢了!乌云般的忧虑挥之不去也好,随他去吧!宣人真要议和还是假要议和,也随他去吧!不论如何,石建之都将竭尽一切之努力,助踏北军免于险境。
石建之,永远不会负林元帅之期望。
……
……
“元帅!只要将大军撤至泫水一线,我军必将立于不败之地,击破昭人仅在早晚而已。您又为何要将战线停留在定卢镇一线,还去和昭人搞什么停战?昭军胆敢兵临泫水,我军必将大破之!何须这般周折?”
宣军大帐内,不少宣军大将正苦口婆心地劝谏着许志威。
他们对许志威假意与昭人议和,以将战线维持在定卢镇的决定感到无比不解。
许志威则对众将的质疑嗤之以鼻,他缓缓从靠椅上直起腰杆,向众将朗声说道:
“诸位无不能看出,战线退至泫水,则我军必胜,昭虏必败,那洪辽未必不能看出来,就算洪辽看不出来,其手下总有能人看得出来,明白这是一个必败之局。
彼等既然心知必败,又岂会自投火坑?洪辽小儿再蠢,也不至于蠢至这等地步,且这小儿胆小如鼠,乃是众所周知之事。
我等退往泫水,彼等见势不妙,胆战心惊,遂不再向北追赶,火速退回终平城内继续固守,不给我等疲敌消耗之机会,则我等之算计不就落空了?
哼!这些年来,昭虏能够躲避我宣军之锋芒,全是依仗终平等坚城,正是这几座该死的城池,把我宣军困在了踏江以北,使南取中原、兴造帝业之路遥遥无期!诸君便不觉怅恨乎?志威无一日寝食得安!
现在昭狗总算出他们的龟壳里爬出来了,我等不好好招待其一番,难道眼睁睁看着天赐良机与我等失之交臂?退往泫水不失稳妥,唯恐昭狗就此丧胆,不再与我军争锋。
今假意与昭虏停战,实乃示敌以虚弱,使敌心骄狂,不生撤军回防之念,留在此处与我军对峙。只要昭虏敢驻留,我军就有一举击破之机会!
呵呵呵……诸君难道忘了吗?这么多年来,昭军除了守城有优势,哪次野战不是被我大宣之健儿轻易击溃?就算是那林骁,同样是我大宣手下败将!且如今之昭廷,再无林骁这等大将!这次又岂会有意外?
哈哈哈哈哈……诸君尽管放心吧!此役,我宣军定将一举大破昭军!将昭廷的踏北军碾作齑粉,将洪辽之项上人头悬于我宣军营门!
而后,我宣军趁势南下,直捣终平四城!昭虏闻风而胆裂,岂有不溃乱归降之理?我军从此占据整个踏北,雄视残昭,扫清寰宇,指日可待!
诸君与本帅,自当勉力而为之。”
许志威神采飞扬,言语中充斥着沸腾的自信,显然对自己的布置与由此引向的美好结局深信不疑。
众将不免被许志威四射的激扬感染,有着助其一搏的打算,但还是放不下心中忧虑。
一名宣军将领显然无法认同许志威的谋划,挺身而出,大声驳斥道:
“国家正值危难之秋,元帅奈何以国运作赌?将军难道忘了,如今燕虏、凝虏皆在窥伺我大宣,只等我大宣暴露败象,而后一拥而上,我大宣恐将有亡国之祸!
情势千钧一发,断不容有一丝错漏,将军便更应该从稳妥而绝风险,令我大宣安稳度过此番风波,奈何铤而走险、弄巧成拙?元帅对得起大王之嘱托吗?
今昭军素质虽不及我军,数量却在我军之上,迎其锋芒而合战之,岂是用兵之正道?我军能胜,自然值得庆幸,可若是战事失利呢?但凡稍有失利,则我大宣危矣!我许氏危矣!元帅不可忽之啊!
为今当行之计,唯有继续北撤,据守泫水一线。昭军若来,我宣军必定破之,如元帅之所愿。昭军纵不来,亦不劳我宣军一兵一卒,而使大宣度此危难。待来日厉兵秣马,又何愁不能攻占终平四城?元帅万万不可弄险啊!”
“放肆!”
“砰”的一声,许志威的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
他虎目大张,瞪向胆敢斥责于他的宣军将领,紧接着又收缩起双眸,冷笑地开口说道:
“呵呵呵呵……好啊!好啊!这么多年了,我宣军已然用铁与血一般的事实证明,在我大宣铁骑面前,昭虏不过是一群一触即溃的土鸡瓦狗!根本不足道哉!破之只在覆手之间。
可你这丧胆之辈,却长昭虏之气焰,而灭我之宣军之志气,汝居心何在?以为我宣军无人乎?”
许志威从帅案上拾起一封战报,展示给众将,眉头紧蹙地大喊道:
“诸位好好看看这封战报!我麾下之许恒不过中人之姿,其所率之流民军更是一帮……臭鱼烂虾!
但是,他正是率领着这么一帮臭鱼烂虾,两度重创昭人补给,几乎使昭人后勤彻底断绝、昭军土崩瓦解。
本帅就不明白,昭虏之将,连一名无名小将尚且不及,昭虏之兵,连一帮臭鱼烂虾尚且不如。
而在座之众将,无不是久经沙场之大将,众将所率之兵马,无不是骁勇善战之精锐,可就是这样的众将众卒,却畏惧那不堪一击的昭虏,担心不能得胜?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我许志威羞愧掩面,恨不得自刎以告慰先烈之天灵啊!诸将又怎能无动于衷?
现在,回答本帅,你们是要向昭虏退让,证明自己连一帮臭鱼烂虾都不如,还是永不退让,直到击灭昭虏,永续先辈之荣光?”
许志威的宣讲极为成功,利用流民军的战果,极大刺激了众将的羞耻心,并点燃了众将的熊熊战意。
哪怕不为别的,就为证明自己不在那帮贱民之下,这些宣军大将也再无退让之理,愿意听从许志威之主张,追随许志威击破昭虏。
局面顷刻间就变为一边倒,所有对许志威计划的抗议,都在激烈沸腾的情绪中蒸发、消亡。
至于刚刚那名出言驳斥许志威的将领,许志威稍微抬了抬手,该将领便以祸乱军心的罪名被推了出去。
所有人要么欢呼,要么沉默,无一人挺身说些什么。
宣军的重大会议,就这么在同仇敌忾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宣军众将看似齐心,似乎真能应那句“上下同欲者胜”的道理。
随着两军在定卢镇一带驻扎,这场战役也迈入新的阶段。由这片战场掀起的风,很快会扰动四方的云,四方的云,又都将汇聚于此处……
入局之人屏息凝神,期候着最后的结局,于心底默念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