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微之走近,目光先落向归一,再移至虞初墨脸上。
她侧卧着,脸颊微红,呼吸均匀,长睫在月光下投出细密的影。
发髻微松,几缕碎发贴在额角,唇边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驻足在两三步之外,没有再靠近。
清冷的视线重新投向归一,神色复杂难辨。
这木偶躯壳里,藏着他亲手封入的一缕神识。
当初这般安排,原是想着让归一能渐渐生出自己的思考,不必事事都要他亲自下达指令。
他希望归一能有自己的判断,能思、能察、能应变,而非一味听令的傀儡。
只是没料到……有人会抱一只木偶人。
晏微之视线又回到虞初墨身上,见她嘴角带着笑意。
他摇了摇头,一声极轻的叹息,分不清是无奈多些,还是纵容多些。
静了片刻,他才开口:“归一,日后莫要在和他人有肢体接触。”
归一愣愣的点头。
他沉吟片刻,又开口吩咐:“把她抱到偏殿去吧。”
归一闻言,动作一顿,漆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困惑,迟疑着反问:“尊者方才说,莫要与他人有肢体接触。”
晏微之默然。
“……仅此一次。”
归一依言俯身,动作略显僵硬却稳妥地将人打横抱起。
虞初墨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唇间逸出一声轻喃:“师尊……”
几乎同时,晏微之怀中凭空一暖,仿佛真有一具温软身躯依偎而来。
他清冷的眸子倏然一敛,袖中手指微微收拢。
几步之外,归一已抱着人走向偏殿。
晏微之静立月下,白衣拂动,只是看着。
偏殿内,归一将虞初墨安稳放在床榻上,又替她盖好薄被,才悄然退下。
而就在门扉合上的刹那,榻上那双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了。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映出虞初墨眼底狡黠的光。
其实那支舞跳完,她就醒酒了。
今夜本就只是微醺,远不至于醉过去。
睡在观星台。
不过是想制造一点“合理”的肢体接触罢了。
但,好像有意外收获。
她问系统:【为什么不让归一跟别人有肢体接触?
系统:【归一毕竟是他亲手造的傀儡,有点洁癖也正常。
虞初墨可不这么觉得,她勾了勾唇角,眼尾微挑:【不是。
【我猜他们之间有联系。
翌日清晨,天光初透。
虞初墨醒来之后,理所当然的要谢谢师尊的收留。
所以收拾好就来到了大殿。
抵达主殿外,虞初墨规规矩矩地轻声禀报,得到内里传来的清冷回应后,才推门而入。
殿内檀香袅袅,一眼便望见了蒲团上静坐的身影。
晏微之身着月白色广袖道袍,袍角绣着细密的银纹,广袖垂落于膝间,衬得他指节修长、骨节分明。
他手中捧着一卷古籍,眉目低敛,周身气息沉静如古潭。
身侧小炉上,水正微沸,茶烟袅袅,氤氲出一缕清苦的松香。
归一则在远处的书架上整理着杂物。
她眸光一亮,唇角弯起,脸上立刻堆起讨好又乖巧的笑:“师尊,弟子来给你煮,弟子茶艺还不错。”
晏微之翻书的动作未停,抬眸看了她一眼,眼底一抹淡笑几乎看不见:“不必。”
随即又垂下眼眸,认真的看书:“来找为师有何事?”
虞初墨岂能是说不必就不必的性格。
她脸上笑意更甚,“要的要的,弟子伺候师尊本就是应该的。”
“再说,昨夜实在是叨扰了师尊。”
一边自说自话地念着:“煮茶最讲究火候与心境”。
一边已自然地移步到小炉旁,姿态娴熟地挽起了袖口,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
“这初沸之水,含气未舒,最适合温杯烫盏,激发茶器本性。”
她声音轻柔,动作却流畅利落,指尖避开蒸腾的热气,取过一旁的素白茶具,用竹夹细致地烫过,“师尊这松烟炭极好,火稳而气清,煮出的水也格外甘洌。”
晏微之翻页的手顿了顿,目光不自觉看向虞初墨流利的动作,眉梢微动。
她取茶、注水,手腕悬壶高冲。
水流如细练直注而下,激得盏中翠叶翻腾舒展,一股清雅中带着微苦的香气瞬间弥散开来。
虞初墨泡好茶后,推给了晏微之。
“师尊,请用茶。”
晏微之垂眸,目光落在那杯茶上,不经意间扫到了那截细白的手腕。
只一瞬,便不着痕迹地移开。
“这也是小鱼从前在宫里学的?”
虞初墨笑了笑,“是宫里学的。”
晏微之端起茶品了口,不做评价:“怎么近日里总想起宫里的事情?”
下棋,煮茶,这些在修真界根本没人在意的细枝末节。
虞初墨笑着摇头:“谈不上总想起,只是有些事情根本就不会忘记。”
骗人的,小把戏都是系统的功劳。
几百年的岁月,什么都能忘记。
晏微之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清冷眉眼间的神色。
清冷的眸子注视着她,目光沉静,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片刻后,他才微微颔首。
虞初墨又殷勤的倒了杯:“师尊,再尝尝这续水后的茶,回甘更绵长些。”
晏微之修长手指摩挲着温润的杯壁,没急着喝。
眸光深邃看向她:“小鱼,变了许多。”
虞初墨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句。
原主和晏微之其实单独相处的很少。
一个性子清冷,一个心思都不在天清宗。
晏微之偶尔指点两句修炼,她也左耳进右耳出,敷衍了事。
晏微之也从不强求,修行在个人,听不听都在她。
可如今的虞初墨,主动、鲜活、乖巧,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讨好。
这是晏微之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会觉得陌生,甚至产生怀疑。
这是肯定的,也是必须的。
晏微之很聪明,不然不可能参透修炼中的重重困难,修为高深至此。
哪怕从前和虞初墨相处不多。
他觉得他应该是了解从前的“虞初墨”的。
可如今的一切又会让他产生怀疑。
怀疑虞初墨,同时也怀疑自己。
怀疑自己的判断,甚至怀疑自己的能力。
什么样才是真的虞初墨。
他也不知道。
这份怀疑,对习惯掌控、洞悉世情的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种罕见的扰动。
但虞初墨要他的怀疑,要他的好奇。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沉寂如古潭的心,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好奇是好事,好奇是注意的第一步。
她手撑着下巴,语气无奈:“没办法,我没什么见识,被那次雷劫吓到了。”
而后挑眉,眼神得意:“死里逃生,我觉得我是悟了!”
晏微之被她这副神采飞扬的模样逗笑,嘴角弯起一抹很浅的笑。
如初雪消融,春水微漾。
虞初墨心头一跳,忽然靠近,抬眼直视他,眉眼弯弯:“有没有人说过——师尊笑起来很好看?”
晏微之笑意微敛,可眼底那点温意尚未散尽。
他垂眸片刻,声音低缓:“没人。”
或许几千年前有,但岁月太旧,早记不清当时模样。
如今他已经孤身一人在弦月涯待了很久。
不太笑了。
虞初墨当然知道没人,他师尊在人前很少很少会笑。
“骗你的。”
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
晏微之神情几不可察地一顿,抬眸看向她,似乎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应。
却见少女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指尖微粉,眼睛亮晶晶地将他望着。
满眼欣赏,认真又坦荡:“其实你不笑的时候,也特别、特别好看。”
晏微之笑着摇了摇头,看向虞初墨依旧是包容:“修道之人,在心不在皮。”
虞初墨歪了歪头,笑的更明媚:“师尊,皮囊也是天地自然造物,道法自然,欣赏自然,也是道的一部分。”
晏微之看着她眼中闪烁的狡黠光彩。
无声笑了下,“巧舌如簧。”
语气听不出什么责备,只有一丝无奈的纵容。
虞初墨又将他面前的茶水温了温,重新递了过去。
“师尊,弟子不该妄评师尊,是弟子僭越了——以茶代酒,赔个罪。”
说罢拿着自己的茶跟晏微之那杯没动的碰了碰杯,笑着饮完了那杯茶,眼尾微扬。
师尊,我错了,我道歉,但我下次还错。
晏微之也抿了口,嘴角笑意更深了些:“无妨。”
他从来不是什么规矩严厉的师尊。
只是世人畏他如霜雪,不敢靠近,便以为他不近人情。
虞初墨心里欢喜,得寸了,下次该进尺了。
“师尊,其实……我就是觉得,您和大师姐,都像我的家人。”
“在这里,心里特别踏实。所以有时候,就忍不住想多跟您说说话,想亲近些。”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不闪不避,“若是僭越了,或是说错了话,师尊随时罚我便是。”
晏微之握着茶杯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他只以为家人这个词太过陌生。
怪异感转瞬即逝。
没留下太多其他的痕迹。
他微微颔首:“自你来了天清宗,天清宗就是你的家。”
说罢又觉得好笑,修行之人都是寻道,哪有寻家的。
虞初墨瞄了眼已经到附近的木偶人:“对了,师尊,昨夜醉酒,归一照顾我,我想去谢谢他。”
晏微之神色微滞,眸底掠过一丝诧异。
她是真把这木偶人当人看待了。
“去吧。”
虞初墨得到许可,起身去到归一旁边,余光在观察晏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