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穴外，十步之遥。灰色劲装，如同融入雨后山林晦暗背景中的一抹阴影。来人很年轻，眉眼间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和警惕。他没有携带明显的长武器，只有腰间鼓鼓囊囊的枪套和腿上绑着的匕首鞘。他的动作极其轻缓，脚尖先着地，缓缓压下，几乎没有声音，目光像探针一样扫视着空地、岩壁，最后落在那片看似自然垂挂、实则略显规整的藤蔓上。
猴子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连心脏的狂跳都似乎要在胸腔里撞出回声。手中紧握的小刀，刀柄已被汗水浸湿。洞口的藤蔓并不厚密，若有阳光直射，或许能透进些许光影轮廓，但在这阴霾的午后，加上藤蔓后的昏暗，只要他不发出声响，不动弹，外面的人未必能立刻发现他。
但对方显然不是庸手。那审视的目光在藤蔓上停留的时间超过了其他地方。
猴子的大脑飞速运转。是老姜引来的？还是“影傀”的搜索网无意中扫到了这里？如果是后者，是单独行动的侦察兵，还是大队人马的前哨？老姜布置的陷阱在远处被触发，是否意味着搜索圈正在收缩，而这个岩穴，已经进入了危险区域？
他必须做出决定。是继续隐匿，赌对方不会仔细探查？还是趁其不备，暴起突袭？以他现在的状态，突袭的成功率微乎其微，很可能瞬间被制服或击毙，反而彻底暴露。隐匿……如果对方只是粗略查看，或许能蒙混过去。
就在他心思电转之际，岩穴外的灰衣人有了动作。他没有直接走向藤蔓，而是缓缓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猴子之前挪动时，在洞口内侧的干土上留下的、极其轻微但并非无迹可寻的拖曳痕迹。
灰衣人的手指轻轻拂过那点痕迹，又捏起一点泥土捻了捻，眼神更加锐利。他缓缓站起身，右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左手则对着侧后方的树林，做了几个极快的手势。
还有同伙！而且就在附近！
猴子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破灭。对方不是偶然路过，是有备而来，很可能已经怀疑这里有人！
不能再等了！
几乎在灰衣人拔枪的同时，猴子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紧握的小刀，狠狠朝着藤蔓外、灰衣人大概头部高度的位置掷了出去！他没有指望这仓促的一掷能命中，只希望能制造混乱，争取一线生机！
“咻！”小刀穿过藤蔓缝隙，带起几片落叶。
灰衣人反应极快，在猴子手臂挥动的瞬间就已经侧身规避，小刀擦着他的耳畔飞过，钉在身后的树干上，发出“夺”的一声闷响。
“洞里有人！”灰衣人低喝一声，枪口已然对准藤蔓，但没有立刻开枪，而是迅速移动，寻找更好的射击角度，同时厉声道：“出来！不然开枪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冷硬，口音有些奇特，不完全是本地话，也不是标准的官话。
猴子没有回应。他手中已经没有任何武器，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后蜷缩，尽量利用岩穴内侧的凹凸和阴影隐藏自己，同时竖起耳朵，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动静。
他听到至少另外两个脚步声从不同方向迅速靠近，同样轻捷。来的是三个人，或许更多。
“头儿，怎么办？直接打进去？”一个稍显粗嘎的声音问道，带着跃跃欲试。
被称作“头儿”的，正是最先发现痕迹的年轻灰衣人。他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权衡。强行突入一个情况不明的洞穴是危险的，尤其是在这山林之中，可能遭遇陷阱或埋伏。但目标可能就在里面。
“喊话。报我们的身份。”年轻头目沉声道。
粗嘎声音立刻朝着洞口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山鹰’！是来接应‘游子’的！是自己人！快出来！别逼我们动粗！”
山鹰？游子？
猴子心中猛地一震！这不是“影傀”的代号！“游子”……是他们这次任务中，上级可能用来指代他们这些携带情报人员的暗语吗？难道……这些真是组织上派来的接应人员？老姜之前发现的那批人？
巨大的希望如同闪电般劈开他心中的绝望阴云。但紧接着，更深的警惕涌了上来。会不会是“影傀”的诡计？冒充接应者，引他们出来？老姜的提醒言犹在耳：身份不明，可能是圈套！
他不敢出声，也不敢动。
外面等了几秒，没有回应。
年轻头目眉头皱得更紧。“游子”应该知道这个接应暗号。如果里面是“游子”之一，为什么不回应？是受伤过重无法回应？还是……根本就不是？
“头儿，会不会弄错了？或者里面不是‘游子’，是别的什么人？”另一个声音迟疑道。
年轻头目盯着那幽深的藤蔓洞口，眼神闪烁。“‘鹞子’传来的最后方位信息，这一带是重点区域之一。这个岩穴很隐蔽，适合藏身。地上的痕迹很新。”他快速分析着，“不管是不是，必须确认。老六，准备烟。”
“是！”粗嘎声音应道。
猴子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准备制造烟雾的东西。如果被烟熏出来，或者对方失去耐心强攻，他就彻底完了！
赌一把！就赌他们是自己人！如果是“影傀”，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直接开枪或者扔手雷更干脆！
就在外面的人似乎准备好，要有所动作时，猴子用尽力气，朝着洞口方向，嘶哑地喊出了出发前上级告知的、用于紧急情况下与未知接应方确认身份的一句暗语切口，声音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变形：
“……山重水复……疑无路！”
洞外瞬间安静了。
准备放烟的动作停了下来。所有目光都投向那个年轻头目。
年轻头目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他那张一直紧绷的、带着冷厉的脸上，骤然迸发出一种混合着惊讶、激动和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几乎是立刻、毫不犹豫地接上了下半句，声音也因情绪波动而有些发颤：
“……柳暗花明……又一村！”
暗语对上了！一字不差！这是只有极少数参与此次绝密接应任务的核心人员才知道的完整切口！
“是自己人！”年轻头目低吼一声，阻止了手下任何可能带有敌意的动作。他快步上前，但又保持着基本的警惕，在距离洞口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尽量放缓和：“里面的同志！我们是延安派来的特别接应小队，代号‘山鹰’！我是队长陈默！你怎么样？受伤了吗？还有没有其他同志？”
猴子听到“延安”两个字，听到那完整无误的暗语，听到对方语气中瞬间转变的急切与关切，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巨大的狂喜和虚脱感同时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张了张嘴，想回答，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挤出几个气音：“腿……断了……一个人……”
洞外的陈默听得不真切，但“腿断了”和“一个人”还是捕捉到了。他脸色一变，立刻对身后两人道：“快！小心进去！里面有伤员！注意警戒周围！”
他自己率先拨开藤蔓，矮身钻了进去。岩穴内光线昏暗，但他很快适应，看到了蜷缩在角落、脸色惨白、左腿被简陋固定着的猴子。
“同志！”陈默抢上前，没有贸然去动猴子，先是快速扫视了一下岩穴内部，确认没有其他人和危险，然后才蹲下身，借着洞口透入的光，查看猴子的情况。“你怎么样？除了腿，还有别的伤吗？”
猴子艰难地摇摇头，目光急切地扫过陈默和他身后跟进来的两个同样精悍的队员，嘶声道：“苏……苏宛之……林皓……他们……在东北边……被‘影傀’追……”
“我们知道！”陈默重重点头，眼神沉痛而坚定，“我们就是来找你们的！‘鹞子’同志牺牲前传出了最后的情报和大致方位……我们一直在努力渗透搜索圈。你先别说话，保存体力。”他回头对那个粗嘎声音的队员道：“老六，检查伤势，做紧急处理。栓子，警戒洞口，注意信号。”
代号“老六”的队员动作麻利地打开随身携带的医疗包，开始检查猴子的腿伤。他显然有些战地救护经验，一看固定方式就皱了皱眉，但检查对位后，又松了口气：“骨头接上了？谁干的？手法虽然糙，但方向对了，也没感染迹象，真是命大！”他一边说，一边用专业的夹板和绷带替换掉那些简陋的木棍布条。
猴子感觉到腿部被更稳妥地固定住，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一些。“一个……山里人……叫老姜……救了我……他……”猴子想起老姜出去未归，远处还有爆炸声，心又提了起来，“他出去探路……布置陷阱……有爆炸声……”
陈默神色凝重：“我们来的时候，在西南方向大概两里外，发现了爆炸和交火痕迹，有血迹，但没有发现尸体。可能是你说的老姜同志和‘影傀’的巡逻队遭遇了。我们没敢久留，按照‘鹞子’最后提供的方位重点搜索这一带，发现了这个岩穴。”
他握住猴子冰凉的手，用力握了握：“同志，你放心，我们既然找到了你，就一定会想办法带你和另外两位同志出去！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你知道的苏宛之同志他们最后可能的方向和情况，越详细越好！”
感受着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看着眼前这几张陌生却写满坚定与关切的年轻面孔，猴子漂泊、挣扎、濒临绝境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属的港湾。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腿上重新包扎带来的不适，开始尽可能清晰、简洁地讲述起来……
与此同时，东北山林，瀑布后的岩缝中。
微弱的篝火抵挡不住从岩缝深处吹来的、带着水汽的阴冷寒风。苏宛之裹紧身上半干的衣服，紧靠着林皓，试图将不多的热量传递给他。林皓的体温在冰冷溪水和篝火的共同作用下，维持在一个较低但相对稳定的水平，呼吸依旧微弱而平稳，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没有熄灭。
外面的瀑布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巨大，掩盖了外界的一切，也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感。苏宛之不敢睡，她必须维持火堆，也必须警惕可能从岩缝深处或水帘外传来的任何异常声响。
时间在寒冷和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赵永峰能找到这里吗？他是否安全脱身了？“影傀”的追兵会不会发现这条支流和瀑布的异常？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为了驱散越来越浓的疲惫和寒意，她开始整理随身物品。手枪里还有两发子弹，小刀，空了大半的水囊，一点湿透后又烤得半焦的干粮碎末，几根勉强可用的火柴，还有那个始终牢牢捆在胸前的帆布包，里面是比他们生命更重要的胶卷和文件。
她轻轻抚摸着帆布包粗糙的表面，想起牺牲的同志，想起一路走来的艰险，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无论如何，必须把东西送出去！为了这个目标，她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就在她凝神思索时，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丝异响，不是瀑布的水声，而是从岩缝深处，那黑暗未知的尽头传来的。
像是……极其轻微的、石子滚落的声音？
苏宛之瞬间警觉，抓起手枪，熄灭篝火（只留下一点暗红的炭火余烬），身体紧贴岩壁，屏息凝神。
声音没有再响起。是错觉？还是岩缝深处的自然落石？
她不敢大意，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岩缝深处的黑暗。那里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和危险。
过了许久，再无异动。就在她稍稍放松，准备重新生火时，那声音又来了！这一次更清晰一些，伴随着极其轻微的、像是衣物摩擦岩石的窸窣声。
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在岩缝深处！而且正在向这边移动！
苏宛之的心脏骤然缩紧！是赵永峰从另一头找过来了？还是……这岩缝另有出口，被“影傀”的人发现了？
她将手枪对准声音来源的方向，手指搭在扳机上，身体因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炭火的微光只能照亮极小范围，再往深处，便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窸窣声和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个模糊的黑影，轮廓逐渐在黑暗中显现，正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岩壁，朝她所在的位置挪动。
苏宛之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将枪口稳稳对准那个越来越近的黑影轮廓，用尽全身力气，压低声音，厉声问道：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