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岩凹内，火光将三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岩壁上，摇曳不定。苏宛之小口吃着烤得焦香的山雀，滚烫的肉汁混合着简单的咸味滑入喉咙，带来久违的、实在的饱足感。暖意顺着食道扩散，稍稍驱散了浸透骨髓的寒冷和疲惫。她靠在冰凉的岩壁上，几乎能听到自己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吸收这宝贵热量的声音。
赵永峰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目光始终带着警惕，不时侧耳倾听岩凹外藤蔓缝隙间传来的风声水声。他吃完后，仔细将细小的骨头丢入火堆烧掉，又用泥土掩埋了灰烬的余热，只留下一点微光照明。
“苏小姐，你们先休息。我守上半夜。”赵永峰的声音压得很低，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嗡嗡的回响。他挪到岩凹入口藤蔓最密处，背对着里面坐下，猎枪横放在膝上，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苏宛之很想说些什么，问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怎么会在这深山落脚，父亲去世后家中旧人的情况……千头万绪堵在胸口。但极度的疲惫和伤势带来的虚弱，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眼皮重若千斤，意识迅速沉入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看到的，是赵永峰那挺直如松的背影，以及旁边兽皮上林皓微微起伏的胸膛。
这一夜，苏宛之睡得极不安稳。伤口在夜间阵阵抽痛，梦境光怪陆离，瀑布的水声、野狐峪的枪响、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雾中逼近的喘息、断崖边的猎枪火焰……交织缠绕。她几次惊喘着半醒，冷汗涔涔，每次都看到洞口处赵永峰一动不动的剪影，心才稍稍安定，复又沉入断续的浅眠。
林皓的情况似乎稳定了一些。后半夜，他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额头依旧烫手，但呼吸的节奏比之前平稳了些许，赵永峰那两丸猛药和清创似乎起了作用。
天光再次艰难地透过厚重藤蔓的缝隙，在岩凹内投下几缕惨淡的微光时，苏宛之醒了。伤口和全身肌肉的酸痛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醒了？”赵永峰回过头，眼中有些血丝，但精神依旧矍铄。他递过来竹筒，“喝点水。你那位兄弟，烧退了一点点，命暂时吊住了。”
苏宛之连忙撑起身去看林皓。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嘴唇的干裂似乎缓和了一点，触摸额头的温度，虽然还是热，但不再是那种灼人的滚烫。这微小的变化，却让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赵大哥，谢谢你……”她哽咽道。
赵永峰摆摆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我去弄点水和吃的，顺便看看外面的风声。你待着别动，伤口不能挣开。”他嘱咐完，又如猿猴般灵巧地攀着藤蔓出去了。
苏宛之留在岩凹里，小心地给林皓喂了点水，又检查了一下彼此的伤口。她的左肩敷了赵永峰的药后，红肿消减了些，痛楚也转为一种闷胀感。林皓胸前的敷料被脓血浸透了一些，但颜色不再那么晦暗。她不敢擅动，只能等赵永峰回来处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岩凹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衬得里面寂静得令人心慌。苏宛之忍不住去想猴子现在如何了，老姜有没有找到他？他的腿伤那么重……还有，那些“影傀”的追兵，会不会大规模搜山？赵永峰出去会不会有危险？
各种担忧啃噬着她的心。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藤蔓晃动，赵永峰回来了。他带回了一竹筒清水，几只更大的、类似竹鼠的猎物，还有几株新鲜的草药。他的表情比出去时凝重了几分。
“外面情况不太好。”他一边麻利地处理猎物，一边低声道，“我在上面林子里发现了新的脚印，不止一拨人。除了‘影傀’那种灰衣服的，还有穿伪军黄皮子的，甚至好像有本地山匪的探子。都在这一片转悠，像是在划片拉网。”
苏宛之的心猛地一沉：“他们……是在找我们？”
“八九不离十。”赵永峰将剥洗干净的猎物穿在树枝上，“昨天我打死一个，跑了一个。跑掉的那个肯定报信去了。‘影傀’吃了亏，又丢了重要目标，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自己人手可能不够，或者不想动静太大，所以勾连了伪军和地头蛇，想把这片山犁一遍。”
他看了一眼林皓：“你们身上带的东西，或者你们知道的事情，对他们很重要。”
苏宛之沉默。帆布包里的胶卷和文件，确实是足以让“影傀”及其背后的日寇疯狂的东西。
“这里不能久待了。”赵永峰将猎物架在重新生起的小火上，“虽然隐蔽，但搜山的如果到了断崖附近，仔细查看藤蔓，未必不能发现端倪。我们得换个地方，更安全，也更利于你这兄弟养伤。”
“去哪里？”苏宛之问。
赵永峰沉吟了一下：“往北，更深的山里。我知道几个只有老猎户才知道的隐秘山洞，其中一个靠近一处小温泉，有活水，也暖和些，对伤口愈合有好处。就是路难走，要穿一片老林子，还有一段险峻的峡谷。”
“再难走也得走。”苏宛之毫不犹豫，“只是……赵大哥，你帮我们已经冒了天大的风险，再带着我们……”
“别说这些。”赵永峰打断她，语气坚定，“我赵永峰这条命，当年算是苏老爷捡回来的。如今苏家有难，我要是袖手旁观，还算是个人吗？再说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影傀’和鬼子，是我赵永峰不共戴天的仇人！能给他们添堵，老子求之不得！”
他话语中的恨意让苏宛之一怔。看来，赵永峰隐居深山的这些年，也并非全然与世隔绝，必然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和血仇。
“等天黑。”赵永峰撕下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肉递给苏宛之，“白天走动太显眼。天黑后，我们趁夜转移。你先吃饱，恢复力气。我给你兄弟换药。”
西南岩穴。
猴子感觉左腿的麻痒灼热感已经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仿佛被热水浸泡过的舒适感，以及一种隐隐的、源自骨头深处的酸胀。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活动了一下脚趾，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些许滞涩和无力。这变化让他惊喜不已。
老姜中午时分才回来，带回来的不是猎物，而是更加凝重的神色。
“青山镇封锁了。”老姜的第一句话就让猴子心头一凉，“许进不许出，盘查极严，据说是要搜捕流窜的‘共党要犯’和土匪。”他看了一眼猴子，“你那位同伴描述的汇合地点，就在封锁圈边缘，现在过去等于自投罗网。”
猴子急道：“那苏宛之他们……”
“东北边山林，今天上午枪声又响了两次，间隔很短，听方向，比你之前听到的更靠近我们这边，但距离依然不近。”老姜的声音平静，却透着寒意，“而且，山里的‘客人’多了。伪军，还有几股平时井水不犯河水的土匪，都在往那片区域移动。‘影傀’的人像赶羊一样，在后面驱策。”
“他们是想把人逼出来，或者……围歼？”猴子声音干涩。
“更像是拉网清剿，不留死角。”老姜坐下来，拿出干粮分给猴子，“你那两个同伴，如果还活着，处境会非常艰难。带着重伤员，在越来越密的网里周旋，几乎不可能。”
猴子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伤腿的温润感瞬间被冰冷的恐慌取代。“老姜！我必须……”
“你必须待着！”老姜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你现在过去，除了送死，还能改变什么？你以为凭你一条刚接上、还没长好的断腿，能杀穿伪军和土匪的包围圈，救出他们？”
猴子哑口无言，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绝望如同毒蛇啃噬心脏。
“不过，”老姜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网拉得越大，破绽也可能越多。各路人马心思不一，伪军敷衍了事，土匪各有算盘，‘影傀’人数有限，不可能盯住每一处。而且，他们要搜山，补给线就会拉长，人手也会分散。”
他看着猴子：“你现在要做的，是继续恢复。如果……如果他们命大，能撑过这一两天，或许会有转机。我晚上再出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摸到更近的地方，探听点实在消息。”
猴子知道老姜说的是目前唯一理智的选择，但情感上的煎熬几乎让他崩溃。他低下头，强迫自己拿起干粮，味同嚼蜡地咀嚼，吞咽，同时更加疯狂地催动体内那丝气流，恨不得下一秒就能健步如飞。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浸染了西南群山。
断崖岩凹内，火光早已熄灭。赵永峰仔细检查了林皓的伤口，重新敷上药，又给他灌了一次药汁。然后，他将剩下的烤熟肉食包好，清水备足，对苏宛之道：“准备走了。我背他，你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别出声，别掉队。”
苏宛之重重点头，将帆布包牢牢捆在胸前，检查了一下手枪（子弹仅剩两发），深吸一口气。
赵永峰用一张鞣制过的兽皮将林皓小心裹好，固定在自己背上，动作沉稳有力。他率先攀出岩凹，苏宛之紧随其后。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山林深处特有的潮湿和草木气息。没有月光，只有微弱的星光勾勒出近处树木和岩石狰狞的轮廓。赵永峰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对地形熟悉到了极点，即使在几乎完全黑暗的情况下，他选择的路径也异常稳妥，总能避开松动的石块和明显的荆棘。
他们先是沿着断崖下方一条极其隐蔽的、被水流冲刷出的石槽横向移动，然后钻进一片漆黑如墨、树冠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脚下的腐殖质厚而松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林间偶尔有夜枭凄厉的啼叫，或是不知什么小兽匆匆跑过的窸窣声。
苏宛之紧紧跟着前方那个模糊而矫健的背影，几乎是用尽全部心神去模仿他的每一个落脚点。林皓的体重对赵永峰来说似乎并不算什么，他行进的速度并不慢。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前方传来隐隐的水声，越来越大。穿过一片密集的竹林后，一条不算宽阔但水流湍急的山涧出现在眼前，拦住了去路。对岸是更加陡峭的山壁。
赵永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然后指了指山涧上游方向：“从那边过，水浅一点，有石头。跟紧，踩稳。”
他率先踏入冰凉刺骨的涧水。苏宛之咬牙跟上，水流冲击着小腿，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鞋裤。她学着赵永峰的样子，踩着水底圆滑的石头，一步一步艰难挪动。水声掩盖了其他动静，但也让他们对周围环境的感知降低。
好不容易到了对岸，两人身上都已湿了大半。赵永峰没有停留，立刻钻进岸边的乱石和灌木丛，开始向上攀爬。这段路更加陡峭，几乎是垂直上升的岩壁，只有一些裂缝和突出的岩石可供攀附。
苏宛之仰头望着几乎没入黑暗的崖壁，心中一颤。但看到赵永峰背着林皓，已经开始向上攀登，手脚并用，稳健得如同山岩的一部分，她再次咬紧牙关，跟了上去。
手指扣进冰冷的石缝，脚尖寻找着微不足道的着力点，全凭一股意志力支撑。有几次她脚下打滑，碎石哗啦啦落下，惊出她一身冷汗。下方的涧水轰鸣，仿佛在催促，又像是在嘲笑她的渺小与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宛之感觉手臂酸麻得快要失去知觉时，头顶传来赵永峰压低的声音：“到了，上来。”
她奋力爬上最后一段，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相对平坦的、被巨大山体环抱的隐蔽平台。平台一侧，黑黢黢的岩壁上，赫然有一个被藤蔓和杂草半掩的洞口。洞口不大，但里面似乎很深，有微弱的水汽和一丝……硫磺的味道？
“就是这里。”赵永峰解开兽皮，将林皓小心放在洞口干燥处，自己也松了口气，“里面有温泉眼，温度适宜，也隐蔽。我们在里面躲几天，看看风声再说。”
苏宛之瘫坐在地，几乎虚脱。但看着那幽深的洞口，感受着空气中那丝暖意，心中却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然而，就在赵永峰准备拨开藤蔓进入山洞探查时，他动作突然一僵，锐利的目光猛地投向平台下方、他们刚刚爬上来的那片黑暗丛林。
几乎同时，下方极远处，隔着山涧和密林，隐约传来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哨音！
那不是山里的声音！
赵永峰脸色骤变，一把拉起苏宛之，低吼道：“进去！快！”
而就在他们冲入山洞的瞬间，下方丛林深处，几点幽暗的、如同鬼火般的灯光，隐隐约约地亮了起来，并且，正在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缓慢而坚定地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