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命枢之桥横跨虚空,八道身影行走其上,踏着星辰铺就的阶梯,走向人间烟火。
他们被百姓奉为神明,香火供奉日盛,庙宇林立,祷告声不绝于耳。
可洛曦站在桥头,目光穿透虚妄光辉,只看见他们脚步沉重如负山岳,眼神空茫,似在躲避什么——不是世人,而是自己的影子。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风从归墟深处吹来,带着腐朽与哀恸的气息。
那条蛰伏在道芽根系下的透明黑线,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魂魄。
她终于明白了——旧神们不愿归来,并非因厌世,也不是自毁成性,而是……他们不敢面对自己。
“原来如此。”她喃喃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你们不是罪人,却把自己当成了罪人。”
脑海中浮现出苏辰留下的那行字:“光,从不要求‘配得上’。”她忽然笑了,眼底却泛起水光。
她懂了,苏辰早已看穿一切。
他没有现身,因为他知道,这一关,必须有人亲自走进去,用血肉之心,触碰那三百具未安的亡魂,唤醒那些自我放逐的灵魂。
她转身欲行,玄尘已挡在面前,白袍猎猎,手中握着一柄刻满禁咒的青铜铃。
“莫进。”他低声道,“归墟不是凡人能踏足之地,那里没有救赎,只有回响的罪。”
洛曦抬头看他,眸光清澈却不容动摇:“你说错了。正因为他们是神,才更需要被原谅。可谁又能原谅他们?天道不会,众生不知,连他们自己都不肯。”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胸前悬挂的五彩神石,那是苏辰当年留在金鳌岛的一缕道痕所化,蕴含一丝混沌初开时的纯净意志。
“所以,由我来。”
话音未落,神石化作一盏琉璃灯,悬于头顶,洒下七彩柔光。
光芒所照之处,虚空中裂开一道幽暗缝隙,命枢之桥尽头,通往归墟的大门缓缓开启。
一步踏入,天地骤变。
四周不再是星河璀璨,而是无边废墟,残垣断壁间飘荡着无数半透明的身影——那是未能转生的守门英灵,他们的面容模糊,唯有眼中燃烧着不灭执念。
地面由碎裂的契约碑文铺成,每一块都渗出血色符文,写着一个名字,一段誓约,一场背叛。
前方,苍冥老人跪在一座由骸骨堆砌的高台前,手持玉简,一遍遍抄写悔文。
他的手早已腐烂,笔尖滴落的不是墨,是魂髓。
“我不该签……不该签啊……”他颤抖着,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我们以为斩断分歧就能守住门,可那一刀,斩的是同袍,是兄弟……”
另一侧,太初子蜷缩在断柱之下,双目紧闭,额上浮现幻象:三百双眼睛,空洞无神,齐刷刷盯着他。
每一夜,他都在重复那一刻——紫霄宫外,长剑出鞘,血染云霞。
他挥剑,斩向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只为执行“统一意志”的天道契约。
“停下……求你们……停下……”他在梦中哀求,可身体不受控制,剑光依旧冷酷落下。
洛曦静静看着这一切,心如刀割。
她缓步上前,在苍冥老人面前蹲下,轻声问:“若真有罪,为何还要回来?”
良久,一声哽咽撕破死寂。
“因为我们……还想赎。”
这三个字如同雷霆炸响,震得整片归墟微微颤动。
那些漂浮的英灵身影开始躁动,低语声如潮水般涌来:“赎……赎……赎……”
就在这时,归墟上空猛然一震!
一道血色光影自远处城墙迸发,赫然是影缚!
他本是守门英灵之一,意志依附于命枢之墙,早已残损不堪。
此刻他竟强行催动体内最后一丝香火愿力,激活了古老浮雕中的残阵。
刹那间,苍穹裂开,一页页泛黄名册凭空浮现,如星河倾泻,徐徐展开。
“多谢老先生指点耕田诀,今年秋收满仓。”
“那位扫庙人教会我识字,小儿如今考中秀才。”
“除夕夜风雪大作,是城门口的老守卫替我们守住灯火,一家团圆。”
“医馆里的婆婆无偿施药三十年,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一页又一页,全是凡人亲手写下的感恩之语,朴素、琐碎,却字字滚烫。
没有一人提及旧神曾犯下的“罪”,他们只记得,这些神明归来后如何默默守护一方安宁。
影缚的声音嘶哑如裂帛,在虚空中咆哮:“你们已是光!何必再背黑暗?!你们牺牲了自己,换来了太平,凭什么还要跪在这里忏悔?!”
泪水,第一次从苍冥老人脸上滑落。
太初子睁开眼,望着天空中滚动的香火名册,嘴唇微颤,仿佛要说什么,却终究只是低下头,肩膀剧烈抖动。
洛曦站起身,仰望苍穹,七彩引魂灯在她头顶缓缓旋转。
她知道,还差最后一步。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罪孽感,不会因外界的宽恕而消失,除非他们自己愿意接受这份光。
她闭上眼,曦光在血脉中悄然苏醒,那是源自混沌之初的纯粹光明,曾在金鳌岛上庇护万仙,如今,将照亮这最深的归墟。
而在命枢之外,玄尘立于风中,手中青铜铃无声垂落。
他望着那扇被七彩光芒推开的归墟之门,缓缓抬起双手,掌心托起一卷古老竹简。
乐声未起,余音已在路上。
玄尘立于命枢之桥尽头,风卷白袍如猎火翻腾。
他双手托起那卷古老竹简,指尖轻颤,仿佛捧着三百具未安之魂的遗骨。
竹简无字,却沉重如山,那是守墓人世代传承的《安魂录》——唯有以心为弦、以血为墨,方能奏响沉眠记忆的回响。
“铮——”
第一声古乐自虚空中荡开,宛如裂帛。
刹那间,天地寂静,连归墟深处的哀风都凝滞了一瞬。
那音波不似人间之乐,而是来自太初之前的低语,带着泥土与星尘的气息,缓缓渗入废墟每一寸龟裂的大地。
残碑上的血色符文微微发烫,浮现出斑驳光影——那是被遗忘的记忆碎片,正从时间的裂缝中苏醒。
记忆之河,开了。
洛曦站在曦光中央,七彩引魂灯在她头顶缓缓旋转,洒下的光芒如同细雨般润入虚空。
她闭目凝神,指尖轻划,一道道纯粹的曦光自血脉中奔涌而出,在虚空中勾勒出第一个名字。
“云断。”
轻声呢喃,如风拂叶。
那是一个在紫霄宫外倒下的守门人,死时手中还握着半块干粮,本想带回给城南病弱的母亲。
他的名字早已湮灭于史册,唯有香火愿力中残留一丝执念,被洛曦从万千残卷中拼凑而出。
第二个名字浮现:“青禾”——曾为边荒百姓种下第一株灵稻,却被误认为妖邪,活活烧死在祭坛之上。
第三个:“石橹”——为修补命枢城墙耗尽精魄,尸骨化作砖石,无人知晓。
一个、十个、百个……三百个名字,三百段被掩埋的牺牲,三百颗未曾被叫出姓名的心。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下——“无名”,竟是留给所有未留下痕迹的守护者——整片归墟轰然震动!
苍穹崩裂,地脉咆哮,八位旧神齐齐跪地,额头触地,泪如泉涌。
“我们……终于敢叫你们的名字了。”
声音嘶哑,却如雷霆滚过万古长夜。
就在此刻,道芽根系深处那条蛰伏已久的透明黑线猛然扭动,仿佛有无形巨兽在黑暗中挣扎欲出。
它不甘,它愤怒——它是“罪”的执念,是自我放逐的根源,是三百场屠杀留在灵魂深处的烙印!
但它再强,也敌不过生者之血、死者之名、与那一句迟来千年的呼唤。
洛曦没有犹豫。
她抬手一划,心口绽开,鲜血喷涌而出。
那不是凡血,而是融合了混沌初光与神魔精魄的至纯之血,闪烁着七彩辉芒。
血珠悬浮空中,如星辰坠落,尽数滴入那三百个名字组成的名录之上。
“今日,我不代天赦,不凭道压——”
“我以生者之名,替死者说一句:你们都回家吧。”
话音落,血光炸裂!
黑线发出一声凄厉尖啸,剧烈扭曲,随即“啪”地断裂,化作漫天飞灰,随风而散。
那一刻,八位旧神的身体同时一震,眉心封印褪去,眼中的空茫被清明取代。
他们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彼此,直视自己,直视这片曾被他们亲手埋葬的过往。
而在归墟最深处,某扇紧闭千年的青铜门扉前,尘埃簌簌而落。
一只枯瘦的手,缓缓抬了起来,颤抖着,伸向那锈迹斑斑的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