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番近乎交心的谈话,到底是让两人之间的气氛融洽了许多。
一直沉默旁听的闵彦,依旧像尊石雕,只是那映着火光的眸子里,似乎有细微的波动。
张延寿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自来熟地朝闵彦那边挪了挪,大包大揽地道:“闵兄,我和火长老底子都揭开给你看了,你也说说呗?
有啥仇,有啥怨,别闷在心里,说出来痛快。
咱们现在是一火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大家一起替你接着。”
或许是方才许构和张延寿的坦诚触动了他,又或许是报仇二字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痛楚。
一直沉默的闵彦,喉咙里发出一声砂纸摩擦般的低沉声音:“我的仇……你报不了。”
张延寿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嘿,兄弟,咱们都造反了,还有什么仇报不了?
就算你的仇人是当今天子,等有朝一日咱们打进长安,照样把他从金銮殿上扯下来,让你亲手砍了。”
闵彦闻言却不说话,只是抓着铁鞭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看着他死寂落寞的神情,许构心中猛地划过一道闪电,联想到姚安兄弟被裹挟的经历,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他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也是被草军裹挟进来的?那你的家人……”
张延寿闻言,悚然一惊,脸上的豪迈瞬间僵住,有些无措地看向许构。
这种“糟践了女子,杀了老弱、掳走青壮”事情的听起来有点离谱,但实际上在乱世中很常见。
象他这种老武夫根本不把义军(农民军)看得有多么浪漫。
更不要说草军军士驳杂的过分,有不少人都是盗匪出身。
抛开军士成分的问题,义军的军纪好坏其实也一直起伏不定,比较受粮草和处境影响。
如果他们在某一段时间内连战连捷,那么必然有官军府库的大宗钱粮入袋,这个时候军纪一般都还可以。
反之,如果一支军队居无定所,四处流窜,这种情况就算上面想约束也约束不了。
且不要说草军了,纵观整个古代历史,又有几支真正能做到对百姓秋毫无犯的军队呢。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闵彦剧烈起伏的胸膛。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将三人笼罩许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漆黑的夜空,用一种极度平静的语气,开始诉说起了过往。
“我……其实不是湖州人,我是越州剡县人。”
“二十年前(大中十三年,859年),那一年我十六岁,当时的观察使贪暴,闹得整个浙东民不聊生,剡县还遭了灾,日子实在过不下去。”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个决定命运的瞬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乡人裘甫造了反,我也就拜别了亲族,跟着他起兵了。”
只此一句,便让许构和张延寿倒吸一口凉气。
裘甫,那是比庞勋还古早的义军首领了。
想不到他,竟是从那个时代走来的老卒。
闵彦的语气中倒听不出多少波澜,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们一路打,打到衢州、婺州、台州,人越聚越多。”
“后来呢?”张延寿忍不住问,一听闵彦是他的反贼前辈,他象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同志,心热的不行。
“后来……自然是败了。”闵彦闭上眼,似乎不愿回忆那场惨败:“官军势大,我突围不成,被俘了,因我体魄雄伟,官军没杀我,将我编入了镇海军。”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声调说:“最初在镇海军的两三年,我也立了些功劳,补为队长,
但因性子直,得罪了上官,他便两次派我去西北戍边。”
“一来一去是三年,我来回走两遭,七年就过去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着身上如扭曲蜈蚣的伤疤。
“我这一身伤,大半是在那个时候与人厮杀留下的,也杀了不少吐蕃、回鹘、党项贼子,前前后后得有四五十,又或许是是六七十,杀太多记不清了。”
“黄沙百战,九死一生,我拖着半条命,又回到了镇海军。
就在我以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的时候,那上官竟第三次将我的名字报了上去。”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爆响,眼中迸发出压抑多年的血红与暴戾:“我厌倦了,受够了那无休止的厮杀,也受够了西北的黄沙,我……宰了他,逃出了军营。”
“十年征战,除了一身伤我什么都没留下。”
叙述在这里停下,篝火的光芒在他刚硬的侧脸上跳跃。
十年的血腥岁月,被他用寥寥数语带过,但那其中的绝望与挣扎,除了当事人又有谁能知道呢。
“出了军营,我本想回剡县老家看一看还有没有亲族,买二亩良田过活……
结果路过湖州时,遇到一孙姓豪族,为家中小郎聘请弓马教习,许以田宅、妻室。”
话至此处,他的语气渐渐柔和了一丝,那是他人生中短暂的光亮:“我鬼使神差,上去试了试。
那些所谓武师自然不是我这个百战老兵对手。
孙郎主为人豪爽,虽有夫人因我逃兵身份有些尤疑,他还是力排众议,将我留了下来,兑现了所有承诺。
送了我田,还指了一个模样周正、性子温顺的女婢与我为妻。”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下去:“我妻后来生产时候出血过多没保住,但给我留下了一个儿子。”
“那小子,虎头虎脑的……我给他取名虎头,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这一刻,闵彦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神情。
许构仿佛能看见,这个心如铁石的汉子,是如何笨拙地抱着那小小的婴孩,将馀生所有的光亮都寄托其中。
“我因为平日教小郎武艺有方,又从不恃强凌弱,郎主也渐渐将我信重我,府中数十僮仆都交我管带,湖州产茶,郎主也做……贩私茶的营生,时常令我带队押运。”
“那日,我便是刚办完一桩差事回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剧烈地颤斗起来,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瞬间被无尽的痛苦、悔恨和滔天的仇恨填满。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最后的话语:“远远的,就看见……庄园方向,黑烟滚滚……等我冲到近前……才现只剩一片焦土废墟……我当时因气急攻心晕倒,再醒来就已经被他们裹挟了进来。”
篝火旁,死一般的寂静。
张延寿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惨剧面前都苍白无力。
他最终只是狠狠一拳砸在地上,不知是冲这吃人的世道,还是冲那毁人家园的草军士卒。
许构看着眼前这个被命运反复揉躏、最终失去一切的汉子,心中亦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
与此同时,一个清淅的念头也跃上他心头,这世道越来越黑暗,不就是有一大堆武夫遵循了弱肉强食的兽性法则吗,他必须做点什么,来约束众人。
他看向张延寿:“张大,我觉着我们得立个规矩,这世道就是一头吃人的野兽,我们若也只知道吃人,迟早会被这兽性吞得骨头都不剩,没了人性。”
“咋个说?”张延寿皱起眉头,他隐隐觉得许构要说的,绝非寻常。
许构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淅地说道:“从今日起,凡咱们火,约法五章:不杀民人,不奸妇女,不掳青壮,不焚屋宅,不劫民财。”
“火长,你疯了不成?”张延寿象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跳了起来:“咱们是贼,你立这规矩,就等于自断手脚,弟兄们凭什么跟你,就算是官军行军打仗也没这么约束人的。”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指着黑漆漆的营地外:“我知道火长你是善人心肠,听了闵彦兄弟的事,心头不好受,可我张大难道天生就爱提着脑袋干这刀口舔血的营生吗?
不抢不掠,咱们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我再问你,兄弟们提着脑袋跟你,图啥?!”
许构没有被张延寿问倒,反而迎着他质疑的目光,语气沉稳如山:“抢掠,那是下策中的下下策,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古往今来,可有一人是靠抢掠成事的?”
不等张延寿回答,他继续道:“吃光一地,换一地吃,那是蝗虫,我们要做的,是像树木一样扎根。
我们今日过境时候不杀他父母,不辱他妻女,他日我们再路过,或许就不再是刀兵,而是一碗饭食。
这道理,你种了一年地,应该比我懂——地要养,才能一直有收成,人,也一样。
再说了,我们把人都杀光了,抢光了,下次再来,抢谁?吃什么?那会儿才是真的等着饿死!
不要再让闵彦兄弟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我们手上了,我们做了贼,沾点血无妨,但是一定要作孽吗?”
张延寿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终究没有道德沦丧到是非不分、率兽食人的地步。
他暴躁地挠了挠头,语气软了几分,但依旧带着现实的顾虑:“话是这么说……可要是真到了师老兵疲、粮饷不继的地步,怎么办?难道让弟兄们饿着肚子等死?”
“要是真有一日,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那也不要惊扰平民。”许构眼神锐利,语气森然:“从两汉魏晋传到本朝的世家门阀还少吗?
到时候,咱们就用手中的刀子,去好好丈量丈量,他们的门第,到底有多高!
他们的仓廪,到底有多满!”
左右这些书写历史的人都不会给他好名,多点血债也无妨。
而许构这番话,既有仁者的心肠,又有枭雄的手段的远见,直让张延寿彻底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许构,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轻的火长。
他砸吧着嘴,半晌,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象是把胸中的纠结和疑虑都吐了出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架势道:“他娘的……说不过你。
反正老子这条命也是捡来的,就信你这一回,看看你这套养地的法子,能不能种出个不一样的庄稼来。”
而就在这时,闵彦猛地抬起头。
“算……我一个!”
“好。”
许构高声应和,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嘴角噙起淡淡的笑。
这条路,他不再是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