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堂堂汉室宗亲岂能娶浊流之女为妻,先做个妾吧!
进入府邸后,刘备令小廝端来马奶酒过后,便坐回榻上。
那宦官也是吹著热气一口饮尽,丝毫没有不適。
“中贵人习惯喝潼酪?”
宦官笑道:“陛下好胡物,宫里人都得適应。”
“倒是刘使君你,也得適应宫里的规矩啊。”
“边塞武人,靠的就是宫里扶持,曹令君倒的那一天,边塞的武人也就完了。”
刘备神情故作茫然:“中贵人何出此言?”
宦官道:“张然明在幽州一事,想必刘使君也清楚。”
“本月,你打下五原,幽州寸土未进,朝中清流为了抬举张奐,可是要把他捧上天了,若不是曹令君力保,你这点战功就被清流抹了去。”
刘备淡然自若:“朝廷中人还真是有意思啊。”
“没错,清流士人最喜欢顛倒黑白。普天之下全都知道,刘使君功高,但若是没有人为你发声,你这功劳如何传到雒阳呢?”
宦官顿了顿:“刘使君起於寒微,好不容易走出楼桑村,恢復了元祖的侯国。如今也该为自己的前程考虑考虑了。”
刘备点头:“此话怎讲。”
“曹令君这儿有一桩美事,想与刘使君商量商量。”宦官左顾右盼。
“老奴看你这朔州是冷冷清清,刘使君身旁也没个妻妾隨行。”
“久在军中,难免寂寥。”
“冯尚书很器重刘使君啊,这几次你在朝中为清流抨击,都是冯尚书为你在陛下面前美言的。”
“他膝下有二女,均是风姿过人,名动京城,前来求取者不可计数。”
说到这,刘备双目紧锁。
原来是曹节要开始收人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得了曹节的好,迟早会有这一天。
此事在刘备意料之中。
与宦官之女联姻在汉末倒也很常见。
那扬言要杀尽宦官,诛灭豪右的阳球其小妾就是中常侍程璜的女儿。
荀或娶的也是中常侍唐衡之女。
曹节唯一一个女儿已经嫁给冯方了。
那么刘备只能从冯方的女儿中选一个。
很快,宦官起身关上了府门,暖阁炉火繚绕,隔绝了外间的风雪。
两名身著內侍服饰、面白无须的小宦官,在刘备面前小心翼翼地展开两幅精致的左伯纸。
第一幅画上,是冯方正妻曹氏所出的嫡女冯华。
画师显然倾尽心力,画中人婷婷而立,身著鹅黄绢地蹙金绣鸞鸟纹深衣,裙裾层叠如瓣舒展。
双含情目,在画师极精妙的晕染下,似秋水盈盈,直欲从纸上活过来,顾盼生辉间,透著一股大家闺秀的雍容与明艷,让人见之忘俗。
当第二幅画展开时,暖阁里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画中人是冯方妾室—一孟氏所生的女儿冯妤。
此处的画工技艺明显逊色不少,笔触略显板滯,设色也不及前一幅鲜亮。
画中女子著素纱深衣,样式简单,只在领口袖缘绣了几枝疏淡的墨兰。髮髻亦只简单綰起,插著寻常的玉簪。
姿容虽也清秀,眉目间依稀能看出底子不差,但脸颊的晕红显得刻意,眼神的描绘更是失了几分灵动。
与旁边那幅光彩照人的画像相比,虽非丑陋,却黯淡无光。
这画工多少收了点贿赂————
“刘使君,请看。”
为首的宦官声音尖细,故意引导,“此乃冯公嫡女,年方及笄,才貌端淑,更兼曹夫人亲自教养,实乃良配。”
他手指重点点了点那光彩照人的第一幅画像。
刘备的目光平静地在两幅画像上扫过。
他自然明白这两幅画背后代表的分量。
虽然都是冯方的女儿,但区別很大。
选曹氏女,便是彻底绑上曹节的战车。
选孟氏女,则尚有转圜余地,至少,冯妤身上没有曹氏直系血脉。
在汉代,正妻尊贵,妾室所生子女,皆归正妻所有,孟氏女亦需尊曹氏为嫡母。
若正妻无出,妾室子甚至可被正室引为己子,继承家业。
等於说这俩女儿名义上都是曹氏的女儿,但毕竟有个嫡庶之分。
孟氏女终究是庶出,在血缘和名分上弱了一筹,但也正因如此————来日或可避过曹节之祸。
“孟氏淑女,温婉清丽。”
刘备的声音不高,却如金石坠地,清晰地响在暖阁中。
“备出身边鄙,粗疏武夫,不敢高攀名门嫡秀。孟氏之女,气质沉静,更为相宜。”
那宦官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上谦恭的笑容僵了片刻。
曹节显然更希望刘备选择血脉更深的曹氏嫡女,但刘备话中“不敢高攀”的姿態摆得极低,为人处世又挑不出错来。
曹节自己开口让人家选的,人家选了,再拒绝就不礼貌了。
这传话的宦官只能强按下心中不快,微微躬身:“使君慧眼。孟氏女虽为庶出,然亦承冯公血脉,温良贤淑,且是曹氏名下人,老奴定当如实稟报曹令君。”
刘备將宦官的车驾送出九原城。
一路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对曹节的不恭敬,反而將计就计,顺势打入曹节党羽中。
有了联姻作为门面,想必曹节对刘备的提防也会减弱几分。
“大兄,你怎么故意寻个丑的嫂嫂?”
张飞看到那两幅画,人都傻了。
“益德,人生的美丑,难道是画工能决定的吗?”
“谁给画工的钱多,谁就美些。
刘备撕碎了左伯纸,回头道是。
“再说了,此乃权宜之计而已,雒阳的局势是越来越乱了。”
“得趁著曹节在朝中攀咬党人,咱们要抓紧时间整军备战,收復朔方。”
消息传回尚书台,曹节巍然不动,只淡淡“嗯”了一声。
倒是其弟曹破石闻讯而来,怒道是:“这刘备什么意思?嫌我们曹家女儿配不上他?兄长!这廝不识抬举!必须让他娶曹家女!”
曹节眼皮都没抬,手中摩挲著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破石,稍安勿躁。只要他肯接冯家这亲事儿,选谁都一样。孟氏女,她也在我女儿名下。只要刘备肯点头,进了冯家的门,这姻亲关係就结下了。”
曹节的声音带著一种掌控棋局的自信:“重要的是与冯家联姻这个事实,至於刘备娶谁,都隨他吧。 “冯方,你女儿的事儿就自行准备。”
冯方諂媚道:“小婿明白,一定为曹令君办周全。”
然而,曹节万万没料到,这颗的棋子落下了,棋局却並非由他操控了。
就在阳城关於刘备择定孟氏女的消息喧囂未散之时,久居深宫,对琐事漠不关心的刘宏,却毫无徵兆地驾临尚书台。
“陛下到。”
三人一愣。
“快去迎陛下。”
汉代皇帝很少进入尚书台。
都是宫外的台官把消息送给小黄门,由宦官转呈。
曹节是汉末唯一一个,既是宦官又是尚书令的权宦。
按理说,他有能力不让汉灵帝进尚书台查帐。
在曹睿时期,曹魏尚书台里的士人台司就能公然拒绝皇帝检阅台阁。
但曹节的胆子显然还没那么大,皇帝一到,整个尚书六曹尚书,僕射、及尚书郎以及伺候尚书们大大小小的宫女全都在门外相迎。
皇帝著一身玄色常服,手上拿著玉如意搔著痒痒,脸上带著漫不经心的笑意,他仿佛隨意踱步至此,入门后,目光扫过案牘堆积如山的公文,最终落在侍立在一旁、神情略显紧张的冯方身上。
“冯卿啊。”
刘宏声音懒洋洋的,听不出情绪。
“听闻你那爱女,要许配给朔州的刘玄德了?佳偶天成,可喜可贺啊。都准备妥当了?”
冯方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出列,小心翼翼回答:“回稟陛下,承蒙曹令君保媒,刘使君亦已选定小女。臣不胜惶恐。正待择定吉日,备齐六礼。”
汉“六礼”是平帝元始三年由刘歆领衔制定的正统婚仪,繁琐庄重,尤其对刘备这等新晋列侯而言,更是彰明身份、不可或缺的环节。
刘宏捏著玉如意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不容置疑:“六礼程序复杂,耗费时日,刘玄德远在边塞,事务繁忙,来回奔波,今年內恐难完成。”
“六礼朕看——就不必那么麻烦了吧?”
冯方脸色微变,忙道:“陛下!六礼乃礼经所载,平帝定製,不可轻废啊!刘使君今为列侯,国之干城,若婚仪简慢,恐失朝廷体面,亦伤功臣之心————”
“体面?”
刘宏轻笑一声,目光扫过侍立在一旁、身材魁梧的蹇硕。
蹇硕立刻心领神会,粗声粗气地出言道:“陛下圣明!体面也要讲个尊卑有序,仆斗胆进言:刘使君如今已重新录入宗室玉牒,乃汉室贵胄,陆城亭侯后嗣,其身份非比寻常!”
“冯尚书这庶出的女儿,生母不过一妾室,论身份,恐怕不太够格做刘使君的正室夫人吧?”
“此事若是传出去,只怕会让人笑话我朝。”
他话语直白,毫不留情。
刘宏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冯方和一旁沉默的曹节,继续道:“此事可有旧制?”
蹇硕点头:“陛下,仆记得,之前中常侍程璜之女,何等尊贵?可因浊流出身,不也只能许给阳球做妾么?那阳球又比得上刘使君这般身份?”
“冯尚书的女儿,既非嫡出,其父官秩不过四百石,如何能匹配列侯正妻之位?”
蹇硕上前一步,声音洪亮把话挑得更明:“再者,刘使君如今坐镇朔方,肩负守土抗胡之重任,胡虏未平,烽烟犹在!岂能因儿女私情,千里迢迢耗费数月往返阳行那繁文縟节,这般下来岂不是貽误军机?!”
蹇硕转向刘宏,深深一躬,语气恳切:“陛下,依仆浅见,冯尚书爱才心切,欲结秦晋之好,其心可嘉。然为刘使君清誉与国事计,不若就此女以侍妾名分,隨嫁妆一併送往五原军前,如此,一不伤冯尚书美意,二全刘使君身份尊荣,三不误边关军国大事!实乃三全其美之策也!”
曹节侍立在一旁,低垂著眼瞼,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谦恭笑容,仿佛泥塑木雕。
只是拢在袖中的手,指甲已在不知不觉间深深掐入了掌心。
皇帝这招,太狠了,正妻变侍妾!他苦心经营、意图通过联姻彻底笼络刘备的布局,被天子借“礼制”和“军务”之名,轻描淡写地拆解。
冯方嫁女,瞬间变成了冯方“送妾”。
刘宏仿佛没看到曹节细微的失態,脸上露出讚许的表情:“蹇卿所言,甚合朕意!就这么办吧,冯卿,你意如何?”
冯方脸色青白交加,额头沁出冷汗,他能说什么?敢说什么?只能深深伏地”臣————臣遵旨!谢陛下体恤!陛下隆恩,臣万死难报。”
刘宏笑道:“好事一桩,好事一桩啊,朕今日閒来走走,没想到也算是凑巧成人之美了。”
“哈哈哈,蹇硕,回濯龙园逛逛,叫个道人给朕念念经。”
曹府,密室。
厚重的门扉紧闭,隔绝了所有声音。
曹节脸色铁青,方才在御前维持的平静荡然无存。他抓起案上一个精美的白瓷茶盏,狠狠摜在地上!
“啪嚓!”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陛下!”
——
曹节的声音如同毒蛇嘶嘶,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怨毒与冰冷的怒意。
“老夫费尽心思,想正大光明结这门亲!他倒好,轻飘飘一句身份不符”、军务要紧”,就把冯妤这个正妻,变成了他刘备的侍妾!好!真是好极了!”
曹破石在一旁亦是咬牙切齿,双目赤红:“兄长!这口气如何咽得下,那冯妤————咱们还送不送?”
“送?”
曹节猛地转身,眼神阴鷙如鹰。
“那不叫送嫁”,叫纳妾”,是冯方给刘玄德献的侍妾!”
“还是皇命特许,连拒绝都没机会。”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曹节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风夹著雪沫涌进来,吹得他衣袂翻飞,也让他沸腾的怒火稍稍冷却。
看著窗外雏阳灰濛濛的天空,曹节的眼神重新变得幽深难测。
“这些时日,老夫倾尽全力,想把何贵人拱上了皇后之位,陛下百般推脱。”
曹节的声音低沉下去,带著一种深深的疲惫与算计。
“他推脱不得,心里正憋著火呢,如今,他就把火气撒在这桩婚事上,硬生生砍掉老夫一臂!这是报復!也是警告!”
曹破石恨声道:“那我们就这样认了?”
“认?”
曹节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
“老夫在宫里沉浮几十年,何曾真正吃过亏?这盘棋,还没下完!”
他缓缓关上窗,隔绝了风雪,密室重归昏暗。他的声音在阴影中响起:“冯妤当不成刘备的妻,何贵人就得当皇后。陛下必须与我做个交换,此事不能再拖了。”
“何贵人便是在宫中布下最关键的棋子,一个能吹枕边风的皇后,其价值岂是刘备能比的?在这件事上失了先手,固然可惜,但只要皇后之位在手,老朽控制著皇宫內外,日后徐徐图之,又何愁不能將这刘备,以及他手中那支朔州军纳入彀中?”
曹节坐回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发出篤篤的轻响:“让冯方按天子的意思办。把那个孟氏之女送去五原,姿態要做得足。要让天下人看到,是天子体恤功臣,是冯方敬慕英雄,至於我曹家————呵呵,不过是促成了一段佳话的媒人罢了。”
他眼中寒光一闪:“来日方长啊。这盘棋还没下到结束————咱们走著瞧。”
资治通鑑:孝灵皇帝,光和三年(庚申,公元一八零年)
十二月,己巳,立贵人何氏为皇后。
征后兄颖川太守进为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