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官道旁的集镇尚未完全苏醒。薄雾像一层灰纱,笼罩着歪斜的屋舍和泥泞的街道。
张三金一行扮作的商队,正在“悦来客栈”后院套车装货,准备继续南下。
狗剩如往常一样,在天亮前就已将客栈四周查探过一遍。
此刻他悄然来到张三金身侧,低声道:“头儿,客栈西侧小巷里,有些不对劲。”
“说。”张三金正在检查马鞍,头也不抬。
“一老一小,像是逃难的。
老的快不行了,小的约莫四五岁,守了一夜。”狗剩的声音毫无波澜,“看痕迹,走了不少路。”
张三金手中动作顿了顿。
乱世之中,路有倒毙实属寻常,若每见必管,他们这趟秘密行程早就暴露了。
但……
“我去看看。”他放下马鞍,对扮作账房先生的影刃队员使了个眼色,“你们照常准备,半柱香后出发。”
“头儿,小心有诈。”狗剩提醒。
张三金点点头,摘下腰间的佩刀交给亲兵,只将一柄匕首藏在袖中,朝客栈西侧走去。
小巷狭窄阴暗,两旁是客栈后墙和邻家堆放杂物的棚子。
还没走近,一股混杂着霉味、血腥和排泄物的恶臭就扑面而来。
墙角蜷缩着两个人。
老者背靠土墙坐着,头无力地垂在胸前,花白的头发沾满污垢和草屑。
他身上的棉袄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脚上一双草鞋早已磨穿,露出冻得发紫、满是血泡的脚趾。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腿——小腿处用脏布条胡乱包扎,布条早已被脓血浸透,散发出一股腐肉的甜腥气。
一个孩子趴在老者膝上。
那孩子看起来也就四五岁,瘦小得可怜,穿着一身极不合身、明显是大人衣服改小的破袄,袖口裤脚都挽了好几层。
小脸脏得看不出原本肤色,只有一双眼睛异常大,此刻正呆呆地望着老者,不哭不闹。
孩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袱,包袱皮也脏得看不出颜色。
张三金走近时,孩子猛地抬头,眼睛里瞬间充满惊恐,像受惊的小兽般往后缩了缩,却又固执地挡在老者身前。
“别怕。”张三金蹲下身,保持一定距离,声音放得平缓,“我是过路的。你爷爷……怎么了?”
孩子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他。
那双眼睛太过清澈,与周遭的肮脏混乱形成刺眼的对比。
张三金的目光落到老者腿上。
他是见过无数伤兵的,一眼就看出那伤口已经严重感染,脓毒恐怕早已入体。
这老者,撑不了多久了。
他正要再问,老者忽然动了。
那垂着的头缓缓抬起,露出一张枯槁如树皮的脸。
老人眼睛浑浊,眼白布满血丝,但瞳孔深处却还有一丝微弱的光。
他的目光落在张三金身上,像是辨认了很久,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发出微弱的气音:“军……军爷……”
张三金心中微凛。
他今日穿的是普通商旅服饰,这老者如何看出他行伍出身?
“老丈,你认错人了,我是行商的。”张三金不动声色。
老者费力地摇头,喘息着说:“不……不会错……你走路的步子……握刀的手势……老朽……老朽年轻时也在边军待过……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老者身体佝偻起来,咳出带血的痰。
孩子慌忙用小手拍他的背,动作生疏却认真。
待咳嗽稍平,老者艰难地抬手,指了指孩子,又指指自己,然后艰难地比划了一个“死”的手势。
他盯着张三金,浑浊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不,不是为自己求生,而是为这孩子。
“军爷……行行好……”老人每说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这孩子……叫平安……四岁……胡人杀了全家……就剩我们爷孙……我……我不行了……”
他又是一阵猛咳,这次咳出的血更多,溅在孩子破袄上。
孩子吓得浑身发抖,小手紧紧抓住老人的衣角。
“老丈,你别急,慢慢说。”张三金从腰间解下水囊,递过去。
老者却摇头不接,只是死死抓住张三金的手腕。
那手枯瘦如柴,力道却大得惊人,指甲深深掐进张三金皮肉里。
“听我说……时间不多了……”老人急促喘息,语速突然加快,回光返照般,“平安……他身上……有东西……包袱里……不能丢……也不能……让人知道……军爷……我看得出……你不是一般人……求求你……带他走……给他口饭吃……当牛做马都行……别让他……死在路边……”
说到最后,老人眼中流下两行混浊的泪,与脸上的污垢混在一起。
张三金沉默。
理智告诉他,不该节外生枝。带着个孩子南下,是累赘,是风险。
但看着老者濒死哀求的眼神,看着孩子懵懂恐惧的小脸,那句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曾是铁狼关的守将,见过太多生死,以为自己早已心硬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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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眼前这一老一小,却像是两把钝刀子,慢慢磨着他心底最深处那点柔软。
“老丈,你姓甚名谁?孩子父母……”他试图问清来历。
老者摇头,声音越来越弱:“别问……知道的越多……越危险……平安……就叫他平安……求你了……”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不规则,胸膛剧烈起伏,脸色从蜡黄转为灰败。这是最后时刻了。
“平安……过来……”老人用尽最后力气,对孩子招手。
孩子爬到他身边。
老人颤抖着从怀里摸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塞进孩子手里,然后握住孩子的小手,将那只小手,轻轻放在了张三金的手掌上。
这个动作,仿佛用尽了他生命最后的热量。
“叫……叫恩公……”老人看着孩子,又看看张三金,嘴唇翕动,却再发不出声音。
他的眼睛渐渐失去焦距,但直到最后,都死死盯着张三金,那眼神里有哀求,有托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终于,老人头一歪,彻底不动了。
只有那只枯手,还保持着将孩子小手放在张三金掌中的姿势。
孩子愣愣地看着爷爷,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摇了摇老人的胳膊,没反应。又去摸老人的脸,冰冷。
“爷爷?”孩子小声叫。
没有回应。
“爷爷?”声音大了些,带着哭腔。
依然没有回应。
孩子终于明白了。
他“哇”地一声哭出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的、抽噎的哭泣,小身子一抖一抖,眼泪在脏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他扑到老人身上,小手紧紧抓住老人早已僵硬的衣襟,哭得喘不过气。
张三金静静看着。
他没有立即去拉孩子,而是等那最初的悲恸宣泄出来。然后,他轻轻掰开老人已经僵硬的手指,将孩子的小手完全握在自己掌心。
那小手冰凉,还在颤抖。
“平安。”张三金叫他的名字。
孩子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他。
“爷爷走了。”张三金说得很慢,确保孩子能听懂,“他让我照顾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平安看看爷爷,又看看张三金,小小的脸上满是迷茫和恐惧。
但他似乎还记得爷爷最后的话,犹豫了很久,终于,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张三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他起身,对巷口打了个手势。一直暗中警戒的狗剩立刻现身。
“找个地方,把老丈好好葬了。要快,要干净。”张三金吩咐,“再找套干净的小孩衣服,打盆热水。”
狗剩看了一眼孩子,没多问,只点头:“是。”
他又看向那个粗布包袱:“这个……”
“我来处理。”张三金接过包袱。入手比想象中沉。
客栈房间里,张三金让平安坐在凳子上,自己则打开了那个包袱。
包袱皮里还有一层油布,裹得很紧。解开油布,里面的东西露出来:
几件小孩的旧衣服,洗得发白但很干净;
一个褪色的虎头帽,针脚细密,应该是孩子母亲或祖母做的;
半串风干的野蘑菇;
一小袋大概两斤重的杂粮,已经生了虫;
以及——一个用层层粗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
张三金拿起那物件,入手沉重,硬物。
他一层层解开粗布,当最后一层布落下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柄短剑。
剑长一尺二寸,剑鞘是朴素的黑色皮革,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但当他拔出剑身时,一道寒光闪过——剑身保养得极好,千锤百炼的花纹清晰可见,靠近剑柄处,刻着一个极小的、已经有些模糊的篆字。
张三金凑近细看,那个字是——“御”。
御赐之物。
他猛地抬头看向平安。
孩子正乖乖坐着,小脚够不到地,在空中轻轻晃着,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剑,似乎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老者,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普通逃难百姓,绝不可能有御赐短剑。
老者临终前说“知道的越多越危险”,说孩子全家被胡人所杀,却又含糊其辞……
张三金迅速将剑收回鞘中,重新用布包好。
他看向平安,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平安,这剑,是谁的?”
平安歪着头想了想,奶声奶气地说:“爷爷的。爷爷说……不能给别人看。”
“爷爷还说过什么?”
孩子努力回忆:“爷爷说……要好好活着……要记住……记住……”他皱着小眉头,显然记不清了。
张三金不再追问。
他将短剑重新包好,塞回包袱底层,然后把其他东西也原样放回。这时,狗剩回来了,带着一套干净的孩童棉衣和一盆热水。
“头儿,葬在西边小山坡了,做了记号。”狗剩低声汇报,“问过客栈伙计,这祖孙俩是三天前来的,当时老者腿还没烂成这样,说是遭了兵灾,逃难来的。其他,没人知道。”
张三金点头,指了指水盆:“给孩子擦洗一下,换身衣服。小心他腿上的伤。”
平安腿上也有冻疮和擦伤,只是没老者那么严重。
狗剩难得地迟疑了一下——他擅长杀人、潜伏、刺探,可没照顾过孩子。
但他还是蹲下身,尽量放柔动作,用布巾蘸了温水,轻轻给平安擦脸。
温水一擦,露出孩子原本白皙的皮肤。
洗干净的小脸虽然瘦削,但五官清秀,尤其那双眼睛,黑亮有神,竟有几分贵气。
换衣服时,平安很乖,不哭不闹,只是小手一直紧紧抓着那个粗布包袱。
“这孩子……”狗剩欲言又止。
“我知道。”张三金看着平安,眼神复杂,“但他爷爷临终托付,我不能不管。况且……”他顿了顿,“那老者认出我的身份了。”
狗剩神色一凛:“要不要……”
“不必。”张三金摇头,“他是真不行了,不是做戏。而且,他若真有歹意,临死前就该喊破我的身份,而不是求我带走孩子。”
他走到平安面前,蹲下身,与孩子平视:“平安,从今天起,你跟着我。叫我张叔,记住了吗?”
平安点点头,小声叫:“张叔。”
“真乖。”张三金摸摸他的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冰糖——这是给阿蛮准备的,现在先给了平安。
孩子从没见过冰糖,小心翼翼舔了一下,眼睛一下子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