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那句“步秦始皇、隋炀帝后尘”的话,如同九天惊雷,在寂静的书房内炸响。
将所有人从对宏伟蓝图的狂热幻想中,狠狠拽回了冰冷坚硬的现实地面。
秦始皇,在场众人皆知。
书同文,车同轨,北筑长城,南征百越,一统六合,功盖千秋。
然其晚年苛政,徭役繁重,戍卒叫,函谷举,偌大帝国土崩瓦解于顷刻之间。
长城巍峨依旧,可大秦何在?这教训,史书斑斑,读来令人心悸。
可“隋炀帝”是谁?
郭孝、苏文、墨问归乃至老钱,都露出了茫然之色。
大炎之前是前赵,前赵之前是混乱的南北朝,再往前才是短暂的大晋史书所载,似乎并无一个国号为“隋”的大一统王朝,更遑论一位因修运河而亡国的“炀帝”。
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众人困惑而沉重的呼吸声。
李晨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这个时空的历史轨迹与他所知并不完全重叠,“隋”或许不存在,或许国号不同,但类似的教训,在历史的长河中,定然以不同的面貌上演过。
李晨定了定神,知道自己必须给出一个解释,一个既能说明白那沉重教训,又不暴露自身最大秘密的解释。
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追忆与反思的意味:
“或许是我记混了某本野史杂谈,或是前朝某个短暂王朝的隐秘旧事。名称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事。”
“我说的这位‘炀帝’,姑且这么称呼吧。其人也曾雄才大略,继位时国力堪称强盛。其最大功业,便是倾举国之力,开凿了一条纵贯南北、连接数大水系的大运河,意图‘控扼天下,通漕利商,功在千秋’。”
李晨的描述,让郭孝等人下意识地联想到了刚才老钱勾勒的“潜龙河”蓝图,心中都是一紧。
“运河构想,不可谓不高明。若能成,确为万世之利。
“然此帝急功近利,好大喜功。为求速成,不顾农时,不惜民力。数百万民夫被强征,自带干粮工具,在皮鞭驱役下,于严冬酷暑中开山挖河,死者枕藉,白骨盈野。”
“国库积蓄,为供工程,消耗一空。沿途州县,为凑足钱粮民夫,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李晨的叙述,仿佛带着血腥与哀嚎,让书房内的温度都降低了几分。
郭孝、苏文脸色发白,他们精通政务,太清楚这样规模的强行征发意味着什么。
“运河,最终是凿通了。”
“龙舟可直下江南,漕粮可北运京师,南北货物往来便利。然运河两岸,已是饿殍遍地,怨声载道。此帝犹自巡幸江南,极尽奢华。”
“最终,民怨沸腾,烽烟四起,强盛帝国,二世而亡!那条耗尽无数生命、寄托着‘千秋功业’的运河,通航之日,便成了帝国崩塌的丧钟!”
“诸位!前车之鉴,血迹未干!秦始皇修长城以御外侮,本意是保境安民,结果如何?”
“这位‘炀帝’开运河以利天下,本意是富国强兵,结果又如何?非是长城无用,非是运河无益!而是他们罔顾民力之极限,漠视百姓之生死,在错误的时候,用了错误的方法,去追求一个看似正确的目标!最终,功业成了墓碑,善政化为暴政,强国沦为焦土!”
李晨深吸一口气,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个朱砂标记——“黑石岭出口”:
“今日,我们面对这条地下巨龙,这可能的‘潜龙河’,难道不该扪心自问吗?我们的根基,比之一统六国后的大秦如何?比之那位‘炀帝’继位时的强盛王朝如何?”
“我们的民力、财力、粮草、外部环境,可能支撑我们在维持春耕秋收、保障军备边防、安抚新附之地、应对四方强敌的同时,再发动数万乃至十数万民夫,耗时数年甚至十数年,去开凿这样一条浩大工程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心头。
方才被宏大蓝图激起的狂热,彻底冷却,取而代之的是冷汗涔涔的后怕与深入骨髓的反思。
是啊,潜龙看似发展迅速,但底子依旧单薄。
晋州新附,河套待垦,西凉是盟友非直辖,蜀地是姻亲需维系,朝廷、宇文卓、燕王、江南四周强邻环伺,哪个不是虎视眈眈?
此刻若举全力于一项旷日持久的超级工程,无异于将自身最脆弱的软肋,暴露在所有敌人面前!
郭孝最先从震撼中恢复过来,这位“鬼谋”脸上已是一片肃然,眼中充满了对李晨更深一层的敬佩与后怕。
主公不仅能看到机遇,更能看到机遇背后那致命的陷阱!
这种超越时代局限的洞察力与克制力,何其难得!
“王爷不,主公!”郭孝改了称呼,语气郑重。
“主公此言,振聋发聩!是孝等被这‘地下巨龙’迷了眼,险些铸成大错!只看到了‘利在千秋’,却忘了‘祸在眼前’!若真急功近利,强行推动,恐怕恐怕潜龙未得腾飞,便已筋骨尽断,为人所趁!孝,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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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文也长揖到地,声音发颤:“文文亦目光短浅,只算水账、经济账,却忘了算这最要紧的‘民心账’、‘国力账’!主公以史为镜,当头棒喝,文如梦初醒!此工程,确非眼下所能为!”
墨问归和老钱等人更是汗流浃背,他们只从技术角度看到了可行性,却从未想过这背后需要付出的、可能压垮整个势力的恐怖代价。
李晨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过于自责。
“诸位不必如此。发现此水脉,规划此河道,功莫大焉!这绝非错误,而是为我们指明了未来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发展方向!是一条真正的‘腾飞之路’!”
“我所虑者,非是此事不该做,而是‘何时做’、‘如何做’!我们与秦始皇、与那位‘炀帝’最大的不同,在于我们知道他们失败在何处!”
“他们败在不顾民力,强征暴敛;败在急于求成,忽视民生根本;败在将一项需要数代人接力、需要国力稳步支撑的长远工程,妄想在一代人手中,用铁与血强行完成!”
“我们知道了‘毒’在哪里,便能设法避开!”
“所以,我的想法是:分清缓急,谋定后动,火候不到,绝不出锅!”
“眼前最急迫的,是什么?是潜龙城及周边日益凸显的水源之困!所以,黑石岭出口,要炸!但目的,不是立刻开凿运河,而是将地下之水,安全可控地引出来,解决我们当下的燃眉之急!”
“炸开岩层,引出水流,顺势引导形成护城河,并接入现有供水网络。这是第一步,也是我们必须走好、且有能力走好的第一步!所需人力,可控制在数千之内,利用农闲时节,以工代赈,给予充足钱粮报酬,绝不能影响春耕秋收!工期,力求在一年之内完成主体。此乃‘救急’之策,目标明确,投入可控。”
郭孝和苏文连连点头。
这个目标务实多了,以潜龙目前的组织能力和物资储备,完全有能力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完成。
“那么,那条通向晋州、连通大江的‘潜龙河’呢?”
“那是‘长远’之谋,是‘腾飞’之翼,但绝不是现在就该全力扑上去的赌注!”
“修那样的长河,需要持续动员十万甚至数十万青壮,需要海量的粮食、工具、钱帛支撑,需要强大的中央调度能力和稳定的外部环境。这些,我们现在有吗?没有!”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有?”
“等!等我们的粮食多到仓库爆满,等我们的工坊能产出更高效的工具,等我们的百姓真正安居乐业、人力有富余,等我们的外部威胁基本解除,或者我们强大到无人敢趁机捣乱的时候!”
“甚至,我们可以想得更远一些。靠人力肩挑手挖,去完成那样的工程,终究是事倍功半,消耗太大。若是若是将来,我们能造出不需要人力、或者极大节省人力的‘机械’呢?”
“比如,可以自己挖土运石的‘铁牛’?可以日夜不停抽水的‘铁龙’?若有了那些,开凿运河的代价,将大大降低,速度将大大加快!”
“机械?”郭孝、苏文、墨问归都愣住了。
这个概念超出了他们的认知。铁牛?铁龙?那是什么?
李晨知道说多了,点到即止:“此乃后话,是我一些不成熟的胡思乱想。墨先生精通匠造,或许未来可以朝这个方向琢磨一二。”
“我的意思是,那条‘潜龙河’的宏伟蓝图,我们把它画下来,记在心里,作为长远国策。但具体动工,必须等待时机成熟——要么,我们国力强盛到可以承受人力消耗;要么,我们有新的、更高效的办法来替代纯粹的人力苦役!”
“简而言之,便是:眼前事,尽力做;长远谋,耐心等。脚踏实地,不好高骛远。将一项可能需要数代人完成的伟业,分解成我们这一代人能够承担、并且必须做好的几个步骤。第一步,就是把水引出来,解了渴。后面的,留给儿孙,留给更强的国力,留给或许会出现的‘机械’奇迹。”
书房内,众人久久沉默。
都在消化着李晨这番既有沉重历史教训,又有清晰现实规划,甚至还带着一丝朦胧未来憧憬的话语。
郭孝最先长叹一声,心悦诚服地躬身:“主公深谋远虑,思接千载,孝五体投地。此‘眼前与长远’之分,‘救急与腾飞’之别,实乃治国至理!便依主公之策,先炸山引水,解决当务之急。至于那通江达海的‘潜龙河’且让它在地图上,再沉睡些年月吧。待我潜龙真正羽翼丰满,筋骨强健之时,再唤醒它,亦不为迟!”
苏文也重重点头,眼中再无迷茫,只有务实的精光:“文明白了。接下来,便与墨先生、钱伯详细规划炸山引水、修筑护城河及连接现有水网的具体方案。务必求精求稳,不扰民生,不伤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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