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迟见过山上诸多各家修士,说了很多话,口干舌燥,等来到这边李昭的院子的时候,抓起他桌上的茶壶,仰头就灌了一肚子。
等喝完茶水,李昭才看着眼前有些疲态的年轻人,笑道:“怎么看起来这点事情,就让你身心俱疲了?”
周迟反问道:“这么点?”
李昭在桌边坐下,笑着开口,“要不然你来山下,学着怎么治国,每天再面对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看看到底哪个累?”
李昭如今实权在握,这些日子上重云山才是难得的清闲,离开帝京之前,他才是忙得头脚倒悬,连喝口茶的机会都不多。
“想起来这些日子,倒是苦了孟老大人了,这把年纪,还这样操劳国事,我也有些于心不忍啊。”
李昭有些感慨。
周迟看了他一眼,“山上的事情,你做不来,山下的事情我也做不来,别跟我扯淡了。”
李昭笑而不语,山上的事情,自己做不来这是真的,但山下的事情,只要周迟想做,他倒是不觉得对方真的做不来。
不过这种事情,知道就行了,不用说出来。
“你这趟来有收获吗?”
周迟看着李昭,随口一问。
李昭笑道:“要是一点收获都没有,那岂不是白来一趟,让你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是白闹一场?”
周迟揉了揉脑袋,等着他的下文。
“姜老太爷发话了,要把钱都拿出来支持我,姜氏的钱财,在你们这些山上修士来看,虽然不算什么,但在咱们大汤,那可是真是富可敌国,有了这些钱,我做事情就更简单了,养马造甲,招收士卒,扩充军备,大汤的几处叛乱,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部落,都要好好收拾一番,这样一来,边境的百姓也能过些太平日子了。”
“还有几座州府,要修建些水渠,好让干旱之地的百姓有水灌溉庄稼,有个好收成,吃饱饭,饿不死人,这才是最根本的。”
李昭说的嘴有些干了,喝了杯茶,“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朝廷那个烂摊子,我一上手,真全是麻烦,别的不说,就是这个盐税,这几年竟然一年比一年少,我说派人去巡盐吧,结果一个个推三阻四,都不愿意出头,可见这各地官员,到底都不是善茬。”
说到这里,李昭忽然挠挠头,“你应该不爱听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吧?”
周迟摇摇头,“还行,总觉得有些亲切,我记得我爹那时候,在码头上扛货,干的是最累的活儿,但挣得是最少的钱,经常是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可就是这样,我爹其实还存了些银子的,不过要是世道好过一些,象是我爹这样的人,日子都要好过不少。”
李昭微笑开口,“我看中的就是你这点,已经是山上神仙一般的人物了,对山下的人和事,尚有恻隐心。”
周迟笑道:“都是从山脚一步步爬山才来到这里的。”
“其实山上许多修士,还是会念着山下,只是平日里大多时间还是放在修行上,他们对山下,也并非视作猪狗,反倒是那些愿意时时下山的修士,看法不同。”
李昭点点头,“就象是那些陡然而富的富人,对于以前一起穷苦的左右四邻,不是想个法子帮一把,而是恨不得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这样富人可不只有他一人了嘛。”
周迟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其实山下山上都是相通的,山下人勾心斗角,争抢银钱,山上人,同样如此,地位资源,哪个都乱人心。”
“说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刚挣了六百万梨花钱?”
李昭先是一怔,随即笑骂道:“怎么,特地来馋我呢?!”
周迟有些“惋惜”的开口,“可惜不是落我腰包里的,不然就分你十万了。”
李昭扯了扯嘴角,“你还能再抠点吗?”
周迟笑道:“你是不知道,我在赤洲游历的时候,看上一件法袍,一开口问价,别人比个三,我寻思才三十万,结果人一开口就是三百万,那会儿我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乡巴佬啊。”
李昭若有所思,“东洲是小了些。”
周迟默不作声。
李昭继续说道:“除了姜老太爷,有些小宗门也跟我示好,当然,这肯定是你的功劳,不过只要关系在这里,之后做些什么事情,知会一声,也就没有那么麻烦了,之前朝廷政务处处被掣肘,就是没有靠山的缘故。”
“我可不是你的靠山。”周迟笑道:“这些人咋胡乱会意呢?”
李昭故意板着脸,“不是也是。”
周迟哈哈大笑,只是笑过之后,轻声道:“之前我去寻姜氏的时候,他们也只答应在暗处相助,如今要掏大笔的真金白银,那就是上赌桌了,赌咱俩能赢,可惜你那位父皇,城府深,手腕强,这会儿我都得小心跟他对阵啊。”
李昭微微蹙眉,“如今不是形势大好?”
周迟点点头,“如今这局势,看似是我促成的,但实际上是我和他一起做的事情,他想得很简单,先灭宝祠宗,而后再杀我,从此东洲就是他的了,只不过他要只是一个登天初境的话,我还真有些想不通,哪里来的自信?难不成除去高锦之外,他也还有五六个登天养在暗地里?”
李昭微微思索,摇了摇头,“我倒是最近有些看明白他了,到底是父子连心,我觉得不会错。”
周迟看着他,没有说话,就是等着李昭分析。
李昭说道:“他从藩王府中来到帝京,孑然一身,身旁无亲朋,除了一个高锦,可就是这样,他也依旧斗得坐稳了皇位,后来他痴迷修道,甚至用女子初血,所以宫人联合起来,想要勒死他,他虽然侥幸逃出生天,从此也就幽居西苑了,身边再不用宫女,这件事,朝野皆知,但高锦既然都不是人,又在他左右,那些宫女如何能得手的?”
“所以当初那件事,也不过是他有意为之,顺势往后一退。”
李昭说道:“问题就在这里,他既然已经大权在握,一座大汤都在掌中,那些年更是治国那般好,为何大好局面说放弃便放弃了?他要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那绝不可能有前面的事情。”
“而且他也绝不是能完全信任他人的那个人,要是这般,你不管怎么都是说不动高锦的。”
周迟点点头,高锦这个人,想要让他做些事情,只有一个理由并不够。
“高锦真拿他当朋友,但在他看来,高锦从来都是他的棋子,是奴仆,是可以丢弃的,只是那一刻,一定要换最大的利益才行。”
“高锦不是傻子,这么多年相伴,总是会看明白的。”
周迟想了想,说道:“只是高锦如今,其实还当他是朋友,想要拉他一把。”
李昭说道:“他不会改主意的,他从来如此,到现在,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周迟想起了西颢,两人到底算是同一类人,绝对的自我和自负。
“所以说来说去,我想说的,其实也就一个事情,他既然对谁都不信任,所以才会潜心修行,他如今到底什么境界,什么个杀力,是不是外界知道的没有那么清楚?”
李昭很认真地看着周迟,周迟便有些沉默。
李昭想了想,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以前没觉得是什么大事,但我现在觉得对你有些用,有数年时光,他在西苑,不见任何人,只有高锦会传达他的旨意。”
周迟听着这话,心头直接便冒出了一个想法。
李昭看着他,知道他猜到了一些什么,便挑明了话头,“我怀疑那几年,他已经不在东洲。”
周迟点点头,缓缓道:“他既然不相信任何人,又主动深居西苑去,想必就是想明白一件事。”
事情有些时候可以很复杂,有些时候也可以很简单。
就象是现在,周迟为何一个头两个大?简单,那就是因为自己境界不够,要是他早就破境,不说去到云雾,就说是登天巅峰,整个东洲的事情,都不是事情了,一人丢一剑杀了就是,事情倒是没有那么麻烦。
从大汤皇帝的角度来看,既然没有信任,也就没有依靠谁的意思,无依无靠,唯有自强。
“他兴许早已经不是登天初境,东洲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应该是他。”
周迟的神色有些复杂,一个曾远离东洲,去学了外洲之法,然后归来,深居简出富有谋略之人,自然不是一般人。
想到这里,周迟撇了撇嘴,“你爹不能悄悄就云雾了吧?”
李昭的神色有些古怪,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这个称呼。
“要是云雾了,那就是真拿老子当狗玩了。”
周迟揉了揉脸颊。
这个世上什么事情有些事情很是痛苦,大概就是当你觉得做了许多,距离成功不过一步之遥,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才走了几步,其实终点在那遥遥远处,不可望,也不可即。
李昭说道:“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个样子。”
周迟端起茶杯,又放了下去,最后选择取出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劳心劳力,给人弄得都快死了,要是还做不成,那就得发疯了。”
李昭微微一笑,到了如今他其实不太操心这个了,走到如今这一步,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总不能这世上就你一个天才吧?”
李昭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别的不说,这西洲不就来了一个吗?”
提起这个,他有些诧异,“我的人跟我说,那位姓柳的,来了东洲,留在甘露府没走,到处仗剑杀妖,一些个邪道修士,甚至已经开始逃离甘露府了。怎么,他觉得东洲没剑修值得他出剑,所以就拿这些东西撒气?”
周迟听着这个,有些无奈,“偷着乐吧,你当他是那种只知道御剑而行抖搂威风的剑修呢?别人在西洲名声极好,这次跨洲来帮你清除这些隐患,没找你要钱就算好的了,他这么杀一通,你以后白捡一个干干净净的甘露府,不开心?”
“至于这位柳道友要什么时候来寻我,我还真不知道。”
周迟抹了一把脸,忽然笑道:“等我先解决你爹。”
李昭默不作声,只是神色依旧怪异。
“对了,我给你求了白木真人一起返回帝京。”
周迟想起这件事,给李昭说了一声。
李昭皱眉道:“怎么,宗主真的死在帝京了?”
这件事周迟暂时还没告诉他。
周迟说道:“两个登天围杀,就算是我也得死啊,宗主是境界高一些,你觉着他还能活着?”
李昭刚要说话,就看着周迟那并不沉重的脸色,当即什么都明白了,“那真是有些可惜了。”
周迟没多说什么,跟李昭说话,很多时候,用不着说透,他自己就能明白。
周迟说完要说的事情,要走之前,忽然有些尤豫开口,“其实我在想要不要先和他打一场。”
李昭看向他,自然知道周迟说的是柳仙洲。
“我已经归真上境,想拿他当试剑石抵砺剑道来着。”
这话要是传到西洲那边,周迟保管会让西洲那边的剑修勃然大怒,那可是他们心中的西洲之子。
你们东洲剑修,能和他交手,自己都应该偷着乐了,还敢生出这么狂妄的想法?
“但是呢,要真是输给他了,我这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声望,一下子就得付诸东流。”
周迟揉了揉脸,有些为难,“可这会儿说到底,差一把火。”
重云山这件事过去,他在东洲自然威望更高了一些,此消彼长,宝祠宗那边,自然更没有那么可怕,但始终他还年轻,想要让人完全相信他有能力掀翻宝祠宗,还要差那么一点点。
如果他能胜过柳仙洲,那就不一样了。
柳仙洲何许人也,从西洲而来,那头上顶着的可不是什么西洲第一年轻剑修,而应该是当世第一年轻剑修。
这样的人要是输给他了,那整个东洲对他周迟的信心,那就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那些个中立的宗门,也会纷纷倒向他这边。
到时候宝祠宗的崩盘,顺理成章而已。
当然,对于周迟自己来说,能和这样的人问剑一场,对于他的剑道修行来说,也是极大的裨益。
李昭眨了眨眼,“富贵险中求?”
周迟板着脸,“这有点太险了。”
李昭笑道:“反正不是第一次做了。”
周迟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李昭看着周迟,摇摇头,笑道:“我看你啊,自己都有些心痒痒了。”
周迟不说话,天底下的剑修,遇见个好对手,哪里有无动于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