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抱怨。
大家都知道这戏拖不起,老陈和瓦格斯借的高利贷可不是闹着玩的。
保罗抹了把脸,把黏在眼皮上的泥块抠掉,深吸一口气,甩了甩发麻的胳膊。
那条被道具“卡”住的胳膊其实也早僵了。
他重新爬下那道阴冷的石缝,把自己塞回那个绝望的位置。
冰冷的石头道具重新硌住他手臂的硅胶模具,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又回来了。
“action!”
灯光重新亮起,比之前更凶狠,像要把保罗最后一丝力气都榨干。
镜头再次死死怼在他脸上。
他那把道具小刀,在镜头下疯狂地、绝望地“切割”着自己被“卡死”的前臂。
汗水、泥水、还有后期要加进去的血迹效果混在一起,顺着他扭曲的脸往下淌。
他喉咙里发出的已经不是人声,是濒死野兽的嘶嚎,每一次“切割”动作都伴随着全身剧烈的痉挛,眼球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凸起,布满狰狞的血丝。
整个峡谷都回荡着他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
楚涵紧紧盯着监视器,拳头在身侧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发白。
他知道保罗这次不是演的,是真的在熬。
他把对母亲的担忧,对医院催款的恐惧,还有自己生活里所有的憋屈和压力,全都砸进了这场戏里。
“cut!过!过了!”
楚涵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紧绷而有点劈。
喊完这一声,他像是被抽掉了一股劲,肩膀微微塌了一下。
“呜呼!”整个剧组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和口哨声,紧绷了几十天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老皮激动地拍着大腿,“牛逼!保罗!牛逼啊兄弟!”李强更是直接蹦了起来,“收工!收工!今晚福满楼!我请!哦不,楚总请!哈哈!”
两人很看好保罗,哪怕保罗在他们这没办法成为大明星,但未来总有机会。
保罗躺在碎石地上,像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只有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小幅度抽搐。
汗水把脸上的泥浆冲开两道沟,露出底下惨白的皮肤。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在老皮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爬了上来。
有人给他递水,他接过来,手抖得水洒了一半。
晚霞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泼在西边的天上,映得整个峡谷一片暖红。
简陋的“杀青宴”就在峡谷口空地上支棱起来了。
福满楼的外卖盒子堆成了小山,烧鸭的油香、叉烧的甜香、还有炒牛河的镬气混在一起,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啤酒罐子一拉开,白色的泡沫滋滋地往外冒。
气氛热烈得不行,大家互相拍着肩膀,吹着牛逼,庆祝这地狱般的拍摄终于结束。
保罗简单冲了把脸,换了身干净的t恤,但脸上那股深深的疲惫怎么也洗不掉。
他走到楚涵身边,楚涵正被李强和老皮围着灌酒。
“楚导,”保罗的声音还是有点哑,“我…我得先走了。去医院,看看我妈。”
楚涵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保罗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眼窝深陷。
楚涵点点头,没多问,只是简短地说:“嗯。路上小心。”
保罗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就朝着他那辆停在角落里的二手皮卡走去。
那辆老车破得掉漆,引擎盖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沙土。
他拉开车门,发动,老旧的发动机吭哧吭哧响了好几声才喘上气,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摇摇晃晃地驶出了峡谷,消失在暮色里。
医院那股味儿,保罗闻了太多次了。
消毒水混着药水、还有点儿饭菜凉了的油腻味儿,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属于疾病和衰老的沉闷气息。
灯管发出惨白的光,照得走廊里人影都发虚。
缴费窗口前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保罗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感觉后背一阵阵发凉。
他兜里那点零钱,连零头都不够。
终于轮到他了。
窗口后面坐着个中年女护士,一张脸刮白刮白的,没什么表情,眼袋很重。
保罗把单子递进去,声音干巴巴的:“你好,我是保罗·霍华德,床号b区307,交…交费。”
护士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几下,屏幕的光映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
她眼皮都没抬:“霍华德?欠费两千八百七十五块三毛。现金还是刷卡?”
保罗心猛地一沉,手心开始冒汗。
“那个…护士小姐,”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
“能不能…能不能再缓两天?就两天!我的钱…我的片酬,导演说这两天就能打过来!五十万!肯定够!我妈妈她…”
护士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像看一件不太顺眼的家具。
“先生,”
她打断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
“医院的规矩,欠费超过三天,自动停药。床位也不能保证。你妈妈的情况你自己清楚,透析不能停。没钱?”
她摊了摊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涂着无色的指甲油,轻轻敲在桌面上。
“那就尽快想办法。或者…办出院手续。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她下巴朝保罗身后抬了抬。
后面排队的人投来或同情或烦躁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保罗背上。
办出院?那他妈就是让他妈回家等死!
保罗只觉得一股热气猛地冲上头顶,眼睛瞬间就红了,拳头捏得咯咯响。
他想吼,想砸东西,想把眼前这张冷漠的脸撕碎!
可那股气冲到嗓子眼,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变成一种绝望的哽咽堵在那里,噎得他喘不上气。
他张着嘴,像条搁浅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把他淹没了。
他妈的五十万!明明就要到了!就这两天!为什么就不能等?!
就在他感觉天旋地转,几乎要对着那冰冷的缴费窗口跪下去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那个屏幕裂了好几道纹的旧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声音在安静的缴费区显得格外刺耳。
保罗像是被电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楚涵。
他哆嗦着手指,几乎是戳着屏幕才划开了接听键,把手机死死按在耳朵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喂…喂?楚导?”
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哭腔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电话那头,楚涵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背景似乎还有点嘈杂,但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没什么波澜:“保罗。片酬,打你卡上了。查一下。”
保罗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我说,钱,给你打过去了。五十万。”楚涵的声音很清晰,“刚才银行那边确认的。你看下账户。另外,”他顿了顿,“这部戏要是票房还行,给你分账。挂了。”
电话那头传来忙音。
保罗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那里。
耳朵里只剩下楚涵那句平静的话在嗡嗡回响:“钱,打你卡上了给你分账”
他猛地低下头,手指颤抖着,点开那个破旧的手机银行app。
网络有点慢,那个旋转的小圈圈转得他心都要跳出来了。刷新!再刷新!
终于,页面跳了出来。
那串数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躺在屏幕上。
保罗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串零,仿佛要把屏幕盯穿。
时间好像静止了。
缴费窗口护士不耐烦的敲桌声,后面排队人的咳嗽声,走廊远处隐约传来的推车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发疼。
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冲上喉咙,又酸又烫。
眼前的一切。
护士那张刮白的脸,冰冷的缴费窗口,惨白的灯光。
都开始模糊、扭曲、旋转。
他张着嘴,想吸气,却只吸进来一股冷冽的空气,刺激得他鼻腔一阵剧烈的酸涩。
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像开了闸的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是无声的,汹涌的,滚烫的液体瞬间糊满了他的脸,冲开了脸上残留的泥灰道子,滴落在他握着手机的、依旧沾着道具血浆和峡谷泥灰的手背上,砸在冰冷的医院地砖上。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大团滚烫的棉花,他拼命想咽下去,想控制住,可越是想压,那股酸胀的洪流就越是汹涌。
终于,一声压抑到了极点的、破碎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缝里挤了出来,紧接着,就变成了完全无法抑制的嘶哑的痛哭。
他佝偻着背,一只手死死抓着那部破手机,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另一只手捂着脸,粗糙的手指深深陷进皮肤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那哭声里,有绝处逢生的狂喜,有被巨大压力瞬间释放的虚脱,有对母亲能继续治疗的庆幸,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被信任、被雪中送炭的感激,像熔岩一样灼烧着他的心。
他知道,电话那头的人,那个话不多、总是冷着脸的导演,在他最绝望、最走投无路、尊严都快被踩进泥里的时刻,拉了他一把。
不是施舍,不是怜悯,是干脆利落地兑现了承诺,甚至还给了他一个关于未来的、更光亮的盼头。
楚涵。
这个名字,此刻在他心里沉甸甸的,滚烫滚烫的。
这五十万,不只是钱,是命,是他妈活着的希望,更是压垮他所有绝望的最后一根稻草,把他从冰冷的地狱边缘硬生生拽了回来。
他哭得像个迷路了很多年、终于找到家门的孩子,完全顾不上周围人诧异或探寻的目光。
手机屏幕上,那串冰冷的数字,在泪水的浸泡下,也变得温暖而明亮起来。
他颤抖着,把手机屏幕转向那个缴费窗口,喉咙里滚动着破碎的音节:“钱…钱到了…缴费…快!给我妈妈缴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