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台262Γ型立式铣床,到寿了——不能再用了。”
李怀德的脸色更加不好看:“洪总工,一点修复的可能都没有?”
“没有。”洪志伟摇头叹息,他指着机床主轴的一个连接处。
“你们看这里,主轴套筒的磨损已经超限了,这意味着加工精度彻底没了。更要命的是内核的齿轮箱,里面的合金齿轮出现了金属疲劳导致的裂纹,这是不可逆的。”
“说不准什么时候,它在高速运转中就会整个碎掉。”
他停了一下,目光从围着的工人脸上一一扫过,声音也大了一些。
“同志们,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这台机器,是当年苏国援助的,是他们四十年代就淘汰的型号。”
“可即便这样,在咱们国家这也是宝贝——这些年它没日没夜地转,为我们厂立下了大功劳。但是,机器和人一样,是有寿命的。”
洪志伟的话里带着一种对自己国家落后的沉重。
“它的设计寿命是十五年。可它在我们厂里,已经转了快二十年了!相关的技术图纸,我们一张都没有。能替换的备用零件,跑遍全国都找不到一件。”
“现在,它已经不是能不能完成任务的问题了”洪志伟的目光最后落在李怀德的脸上。
“而是安全问题!如果强行开机,崩碎的齿轮会象子弹一样从铸铁的齿轮箱里射出来,谁站在旁边操作,谁就是活靶子!”
“这是要出人命的!”
最后这六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车间里死一样的安静。
工人们的脸上从刚才的焦急变成了后怕——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为了生产任务把命搭进去不值当。
李怀德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生产任务完不成,他要挨批评;可要是出了人命,他这个副厂长就当到头了。
杨主任原本忐忑不安的表情终于落了下来,只要领导能够确认自己的责任就可以卸下了。
李怀德的目光在人群里转了一圈,最后他看到了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抱着骼膊在旁边静静看着坏掉机器的吴硕伟。
他的眼神和其他工人的焦急或后怕都不同,更象是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这台机床,就地封存,准备报废。”李怀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疲惫,他冲着脸色发白的杨主任摆了摆手。
“写份报告上来,我签字。”
“是,厂长。”杨主任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
这个决定一宣布,围着的工人们象是被抽走了力气,叹着气三三两两地散了。
一个老师傅走过,还心疼地伸手摸了摸机床冰凉的金属外壳,嘴里念叨着:“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李怀德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身边的总工程师洪志伟诉苦。
“特种钢的项目刚上马,正是要劲儿的时候,这宝贝疙瘩就给咱们撂挑子了。”
“厂长,你也别太上火。”洪志伟劝道。
“这批‘老大哥’援助的机子,全国都差不多,到了年限说坏就坏。内核部件的金属疲劳,那是神仙也难救的毛病。”
金属疲劳就象人会老一样,是材料在长期承受反复交变的力之后,内部结构会产生微小的裂纹并逐渐扩展,最终导致突然断裂的现象。
对于机床的内核传动部件一旦出现疲劳裂纹,就意味着随时可能在高负荷下彻底崩解,引发严重事故。
在那个年代,这被视为机械的“绝症”,因为没有有效的检测手段和修复技术。
李怀德苦笑了一下。
道理他都懂,可问题摆在眼前光懂道理没用。
没有这台龙门铣床,特种钢项目需要的许多大型精密模具就无法加工,整个生产链条都会卡住。
眼看人走得差不多了,洪志伟也准备回去写技术鉴定报告,却发现吴硕伟还站在原地没动。
他不但没走反而走上前,绕着那台被判了死刑的铣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被拆开的齿轮箱旁边蹲下身子仔细朝里看。
这个举动,让正准备转身的李怀德和洪志伟都停下了脚步。
“硕伟老弟。”李怀德主动走了过去,“你这是……”
吴硕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是那种专注思考后的神情:“李厂长,洪总工。”
洪志伟也走了过来,他扶了扶眼镜看着吴硕伟:
“小吴,你也是搞技术的,应该明白这台机子的情况,这不是换一两个零件那么简单。”
“我明白。”吴硕伟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机床又看了看两位领导。
“洪总工刚才说的金属疲劳裂纹,确实是绝症没法修。”
“那你这是?”李怀德心里动了一下。
吴硕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看了一眼周围还没走干净的几个工人把话又咽了回去。
李怀德是个明白人立刻会意。
“走,去我办公室说。”他当机立断,冲吴硕伟和洪志伟一招手。
“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谈事情的地方。”
李怀德的办公室里,搪瓷茶缸里泡着的热水升腾起白雾。
“吴工,现在没外人了。”李怀德把一个茶缸推到吴硕伟面前,开门见山地问。
“你刚才在车间,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说错了也没关系。”
洪志伟也看着吴硕伟,他虽然嘴上说没救了但心里比谁都疼——那台机床他比看自己的孩子看得都勤。
吴硕伟端起茶缸没喝,只是用手感受着杯壁的温度。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李厂长,洪总工,我刚才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在讨论‘维修’,可这台机床,确实已经没有维修的价值了。”吴硕伟说得很直接。
这话让李怀德刚提起的一点念想又落了下去,他皱起了眉。
洪志伟倒是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可如果,”吴硕伟话锋一转,“我们不提‘维修’,而是提‘改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