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是沙子抓不住,攥得越紧从指缝里漏得越快。
清晨的太阳光斜着穿过胡同里老槐树的叶子,在青砖地上投下碎金一样的光斑。
吴硕伟蹬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上是赵麦麦。
这年头,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那是结婚才有的三大件之一,骑在路上不比后世开一辆小汽车差。
“师哥,你行啊骑得这么稳。”赵麦麦两手抓着吴硕伟的‘公狗腰’,身子随着车子的轻微起伏像只趴在船上的猫。
“坐稳了,掉下去我可不回头捡。”吴硕伟没回头,话里带着笑意。
“谁要你捡,”赵麦麦嘴角向上弯着。
“我就是想不明白,许大茂那种人在院里横着走,怎么到你面前就跟瘪了的皮球一样?”
“对付什么人,就用什么法子。”吴硕伟脚下多用了几分力,车轮转得更快了。
“他那种人,心里头总做着一步登天的大梦。你就得一榔头把他那梦敲碎,让他瞧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不然,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赵麦麦的身子往前挪了挪,把声音放低凑到他耳边:“那你呢?我们特钢项目的大组长,你看清楚自己了吗?”
吴硕伟心里笑了。
他能怎么说?
自己俩都是个从几十年后回来的人,知道接下来的重要时期是不能有什么大动作的。
他看了一眼车把上的铁铃铛,自我嘲笑说:“我啊就是一个凭手艺吃饭的工人。”
这话不假——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自行车“丁铃铃”的拐过弯,轧钢厂那刷着红漆的铁艺大门就在前面了。
离老远,保卫科的王勇就看见了他们,从门岗那边快步走了过来。
他抬手想敬礼,举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劲,硬是把手拐了个弯变成了招手。
“吴工,娄同志,早!”
赵麦麦利索地从后座跳下来,站稳后对吴硕伟挤了下眼睛:“我先去文档科了,你俩聊。”
她走了几步又扭过头,压低声音说:
“下班后老地方见,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看着赵麦麦扎着马尾的背影一蹦一跳地进了办公楼,吴硕伟才把车梯子撑好、看向王勇。
王勇两只手搓了搓,表情有点不好意思:“吴工,上次食堂那事……谢谢你。”
“王队长客气了,都是一个厂的工友。”吴硕伟的回答很平淡。
“不,那不一样。”王勇把手摇得象拨浪鼓。
“吴工,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我就想问问……我听说您……有真功夫?”他说着还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格斗的架势。
“我们保卫科这帮人,都是部队出来的,就会几下军体拳。您看……能不能抽空……教我们几手?”
吴硕伟看着他。
王勇这人很实在,眼里没有杂质--就是单纯的崇拜和请教。在工厂里,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何况还是保卫科的队长。
而且,到了‘起风’的时候这帮人可是不小助力。
“指点谈不上。”吴硕伟说。
“都是为了保卫厂里的财产安全。有空了一起练练,交流一下?”
“那太好了!”王勇的脸一下子就亮了,象是小孩得了什么承诺。
“吴工,就这么说定了!我等您信儿!”
吴硕伟告别了王勇刚走进工程部的办公室,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一个年轻技术员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全是汗。
“吴工,不好了!三车间的铣床坏了!杨主任让您赶紧过去!”
吴硕伟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站了起来。
三车间里,往日里震得人耳朵发麻的机器声停了,空气里只剩下一种让人心慌的寂静,混杂着机油和金属的焦糊味。
几十个工人围着一台半人高的绿色机器,谁也不说话——气氛相当压抑。
那台机器是三车间的命根子——立式铣床,专门用来加工高精度零件的设备。
技术部的张师傅和李师傅正趴在机床边上,满手黑黑的油污,但脸色比之更黑、一个比一个难看。
“不行了,彻底不行了。”张师傅直起身子,用手背蹭掉额头的汗。
“齿轮箱磨得跟狗啃的一样,里面的齿轮崩了好几个齿。再开,机器就得炸!”
车间主任杨胖子急得在旁边走来走去,嘴皮子上起了好几个燎泡。
“老张,老李,真就没法子了?这台机子要是停了,下个季度的军工任务怎么办啊?那可是给部队上造东西的!”
另一个李师傅把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扔在地上,火气很大。
“主任,这不是有没有法子的事,这是要命的事!这机子早就该报废了!为了这事,我们往上打了多少次报告了?都石沉大海了!”
杨主任还想说什么,人群外传来一个有分量的声音。
“都让一让!”
工人们回头一看,自动让开一条路。
李怀德副厂长也是黑着脸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的老人。
吴硕伟认得那老人,是厂里的总工程师洪志伟。
这位可是厂里的技术大牛,据说建国前就在兵工厂里修过枪炮,平时基本待在技术科里不出来。
——今天把他都惊动了,说明事情是真的大了。
李怀德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落在吴硕伟身上时停顿了一下,对他点了点头。
那眼神里的意思很复杂,已经没了当初的轻视,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倚重。
“怎么回事?”李怀德问杨主任。
杨主任赶紧把情况又说了一遍,最后都快哭出来了:“李厂长,您看这……这可怎么办?”
李怀德没接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身边的洪志伟——在技术问题上,洪总工才是权威。
洪志伟谁也没理,戴上老花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包着布的小手电。
他也不嫌地上脏,半蹲着身子,开始一寸一寸地检查铣床的底座和传动系统。
整个车间里,只能听到他挪动身体时,衣服和地面摩擦的“沙沙”声。
过了足有五分钟,洪志伟才慢慢站起来,脱掉手套用一块干净的布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手。
“厂长,老张他们说得对。”
他看向李怀德,话说得虽然肯定,但每个字都带着遗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