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明烈刚张开嘴,话还没出口,就被一阵清脆的瓷碗碰撞声截断。
赵衡端着酒碗站了起来,动作不急不缓,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从容。他朝着耿鲲微微拱手,目光清亮:“耿将军谬赞。清风寨能有今日,不过是咱们这群苦命人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为了活命,不得不拼尽全力罢了。”
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瞬间将议事厅内的嘈杂压了下去。
耿鲲愣了一下。他转过身,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九尺身躯,青衫落拓,在这满屋子披甲执锐的粗豪汉子中间,显得格外扎眼。
刚才在寨墙上,他就注意到了此人,一直站在澹台明烈身侧,虽未发一言,但那份沉稳气度,绝非寻常喽罗可比。原以为是澹台家养的某个白面书生或是心腹幕僚,可听这口气,似乎分量极重。
耿鲲扭头看向澹台明烈,眼中带着询问。
“哎呀!”澹台明烈猛地一拍脑门,蒲扇般的大手震得桌上酒坛子乱颤,朗声大笑:“你看我这脑子!光顾着叙旧喝酒,把正事都给忘了!”
他一把揽住赵衡的肩膀,用力拍了拍,脸上满是自豪:“大哥,还没给你正式引荐。这是我妹夫,明月的夫婿,赵衡!也是给咱们清风寨出谋划策的!”
妹夫?
这两个词象两颗石子,投进耿鲲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耿鲲原本有些惺忪的醉眼瞬间清明了几分。澹台明月那丫头,眼界之高,寻常男子根本入不了她的眼。能让她甘心下嫁,甚至让心高气傲的澹台明烈如此推崇,这年轻人,绝对是个狠角色。
耿鲲连忙放下手中的酒碗,站直了身子,双手抱拳,郑重地回了一礼。
“原来是赵老弟!失敬失敬!”他这话里没半点水分,全是实打实的敬意,“明月那丫头眼光毒啊!能嫁得如此夫婿,老将军若是在天有灵,也能含笑九泉了。”
赵衡微微一笑,回礼落座,并未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只是若有若无地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几番推杯换盏,气氛愈发热络。
酒过三巡,耿鲲几碗烈酒下肚,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他又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苦涩:“唉,只可惜……我虽是老将军一手提拔,却因这层关系,在虎牢关备受排挤。这些年,我和手下这八千兄弟,几乎包揽了所有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却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哦?”赵衡的眼睛亮了,“这么说,耿将军这次前来,并没有兵部的正式军令和调兵虎符?”
耿鲲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没有。张承业只是拿了一道文书,说是朝廷紧急军令,让我即刻点兵出发。我虽心有疑虑,但军令如山,官大一级压死人,也只能从命。”
赵衡心中了然。他继续追问道:“那不知,虎牢关如今还有多少守军?”
“还有一万五千人左右。”耿鲲说道。
“一万五?”赵衡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不对啊!我记得大虞立国以来,虎牢关作为北方第一雄关,常驻兵力至少在五万以上。就算你带走了八千人,也不该只剩下一万五。”
听到这话,耿鲲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极为尴尬的神色,张了张嘴,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赵衡瞬间明白了。
“吃空饷?”
耿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最后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何止是吃空饷!”他愤愤不平地说道,“那五万人的编制,真正能拉出来打仗的,除了我这八千人,张承业自己手上能凑出一万二三千人就算顶天了!剩下那三万多人的军饷物资,全都被他和上上下下的官吏们给吞了!这在大虞各地的卫所军中,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
议事厅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清风寨的众人,大多都曾是体制内的人,对官场的黑暗有所耳闻,却也没想到,连虎牢关这样的国之命脉,都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蛀空。
赵衡听完,心中却并无太多波澜。这种事,在前世的历史中屡见不鲜。他关心的是另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
他缓缓放下酒碗,目光直视着耿鲲,一字一句地问道:“虎牢关上下烂到了根子,军饷物资能被吞掉三万多人的份。这我信。但我不信的是,既然虎牢关如此重要,是燕云关失陷后我大虞北境最后的屏障,那张承业就算再贪婪,再想置你于死地,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抽调你这八千能战的精锐。他就不怕……北狄人趁虚而入,叩关南下吗?”
此言一出,整个议事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是啊,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一个贪官,或许会为了排除异己不择手段,但绝不会拿自己的乌纱帽甚至身家性命开玩笑。虎牢关一旦有失,他张承业就是第一个被问斩的罪人!
澹台明烈也反应了过来,脸上的酒意褪去大半,眉头紧锁地看向耿鲲。
谁知,耿鲲听了赵衡的问话,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边关宿将的自信和笃定。
“赵老弟,你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但你也太多虑了!”
他端起酒碗,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大声道:“北狄?他们现在自顾不暇!去岁那场大雪,你们在青州可能感觉不深,但在北地,那是下了足足一个多月!整个北地铁勒川的草原,都快被大雪给埋了!”
“我手下的斥候亲眼所见,他们的牛羊成片成片地冻死,尸体堆得跟小山一样!人也饿死、冻死了不少!现在开春了,他们正忙着舔舐伤口,到处挖草根找食吃,哪还有馀力南下劫掠?不被别的部落吞并就算他们运气好了!”
耿鲲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不屑:“这事儿我敢保证,这几个月之内,北狄人绝不敢对我虎牢关动一根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