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雨说过,汪达身上的毛发如果不经常打理,很快就会长得茂密。
一年没剪头发、没刮胡子,再加上一年都被折磨,此时的汪达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五六十岁的人,很是沧桑。
汪达的眼睛完全被头发遮住,李时雨看不到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此刻的内心究竟充斥着怎样的情感。
唯一能肯定的是:汪达一定恨透了“假的李时雨”。
面对汪达不停的攻击,李时雨观察到汪达的攻击方式依旧莽撞、毫无章法,无法预判且招招致命,每一次挥剑都是冲着命门去的。
这是他在这个空间待了近一年为了自保练出的本能反应。
李时雨心酸。
他不可能对汪达进行反击,能做的唯有躲避。
汪达追着李时雨,从一楼砍到二楼,又从二楼的窗户翻出去砍到室外,最后又回到了一楼的桌子前。
数十分钟的高强度战斗令汪达那瘦小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双手撑着桌子“呼哧呼哧”地大喘气,浓密头发下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时雨,生怕趁他不备时李时雨会进行偷袭。
李时雨就这么看着他。
以前的汪达从不这样:以他的身体素质完全可以持续两三个小时的高强度战斗都不会力竭,可现在的他就连全队里身体最弱的李时雨的身体素质都比不上了。
为了让汪达休息得更充分,降低对自己的防备,李时雨退后数步,与他拉开距离,给予他充足的安全范围。
这个屋子里唯有汪达的喘气声。
几分钟后,汪达干咽了口唾沫:“但你好像他……今天的你真的好像时雨……我想他,我好想见到他……”
汪达的声音细若蚊蝇。
李时雨还是能听见。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接话。
汪达确认自己是“无害”的后,正无意识地向他的“敌人”吐露心声。
李时雨清晰地认知到,如果自己又说“我就是李时雨本人”类似的发言,肯定会让汪达再次应激间接给他的身体造成更多创伤。
但如果让自己说“我不是李时雨”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因此李时雨的回答是无言。
“时雨,时雨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这家伙根本不知道,时雨对我有多好,无论做什么事情什么事情都会想到我,什么事情都会为我着想,简直要把我当他的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了……”
呃?
“亲生儿子”?
给李时雨十辈子的时间恐怕都想不出来这种印象深刻的比喻方式。他觉得汪达下意识吐露心声时脑子组织出来的话语有些好笑。
“每天,我一想到第二天我还要与你这个家伙缠斗,你不会死,但我只要不留意就会死,我觉得我的生活充满了绝望,我经常想‘就这样算了吧’。每次感到绝望时,我都会强迫自己想象,如果以后我不结婚,我就跟着时雨去生活,我就看着时雨成家立业,等他的孩子出生了,我就帮他带小孩,时雨肯定不会讨厌我待在他身边,能和时雨走到一起那他的另一半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她肯定也不会嫌弃我的……”
汪达搓了搓发酸的鼻子。
“我只有靠想象这些尚未到来的未来,我才有动力继续与你缠斗下去,才有动力活下去。我得出去,我得见到时雨……”
虽然让自己“做白日梦”以此来换取能够活下去的动力这件事无可厚非。
但。
汪达到底怎么假想的?
听着前半句李时雨是真的被他触动到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可一听到后面汪达幻想自己会结婚生子后,李时雨就知道自己似乎在汪达心里是一个不太准确的形象。
或者说。
这是汪达想象中对自己的最贴合的形象。
李时雨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犹豫片刻,不再维持东方人的含蓄委婉,而是直接说出口:“汪达,你说这些我很开心,我也很高兴我这个人成为了你想要活下去的动力。但是我并没有将‘结婚’放在我的人生规划中。”
“你在说谎……你在说谎!”
砰!
汪达的双手用力拍了下桌子。
他的心情再次激动。
“在星落森林的时候,时雨亲口对我说过,他说东方人对‘结婚生子、传宗接代’这种事非常看重,时雨肯定会为了家里人着想,所以他以后一定会结婚的!他以后肯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你不要乱说!”
汪达竟然还记得这句话。
李时雨也记得。
毕竟这是他们两人探讨过的话题。
但当时他们是因“同性之间的爱恋”展开的话头,以此延伸出了“结婚”这个话题。
李时雨记得自己明明从始至终都没有表达过“自己要结婚”的观点,只是在反思“自己是否会去接受与自己同一性别的爱人”而已。
平时里汪达虽愚笨,但某些时刻他的记忆力又是真的好,就是经常用错方向。
汪达用脏兮兮的手去抹眼泪。
“你不了解时雨,不要随意揣测他……他这么好,未来的生活也一定很好,听你说这样的话我真的很想撕烂你的嘴……但你真的好像他……时雨要是真的来到这个地方,肯定会像现在的你一样……”
像我一样?
李时雨在这句话中隐隐看到一丝希望。
汪达这一年都没有见过“真的李时雨”,待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为了将“真的李时雨”和“假的李时雨”区分开,汪达只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加深自己心中李时雨的印象,长此以往就有些失真与固化,从而造成了对李时雨刻板且偏颇的印象。
李时雨想,或许保持自己现在的这副模样,在之后的某一时刻与汪达心目中的自己完全对上,可能就会让他的精神恢复正常了?
汪达实在是累极了,他重新坐回椅子上。
他没有选择继续看书,而是开始开始发呆,看上去就像是陷入了李时雨教给他的“在脑海中想些什么事情”打发时间。
李时雨还是将来到这里前塞进怀中的两本书拿了出来,放在了汪达对面。
汪达瞟一眼。
是他写的《五位伙伴远征记》试阅本。
“你把这个带进来干什么……怀恩让你这么做的?”
李时雨完全不敢明着说是自己主动带进来的了,这种说辞变相就是在说“自己就是真的李时雨”,到时候又会触发汪达的应激反应。
所以李时雨嘴上说的是:“随你怎么想吧。”
模糊不清的回答。
这句话的确没有让汪达生气,面对李时雨的回答,他不屑地冷哼一声。
汪达没有去碰那两本书。
他将手上的剑盾卸下,靠在桌子边,长久且沉默地看着那两本书。
李时雨试图发起另一个话题判断汪达的态度和底线。
“下一本的故事你打算写什么。”
“我已经写了一半了。”汪达敲敲自己的脑子,“在这里。后半部分的故事没想好。”
“嗯。挺好的。”
汪达抬头,看向李时雨。为了让汪达能尽早认出自己,李时雨与他对视。
半晌。
汪达转头,移开自己的视线,看向门外他踢出去的“亚瑟尔的断剑”和“春煦”,问道:“先前我们从外面回来时你本来就有机会拿走它们。为什么不拿?这样你就有对我反击的手段了。”
“没必要拿。”李时雨实话实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没必要。”
“你在看不起我?认为我现在的情况没以前那么优越了,认为对付我根本不需要武器?”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想吧。”
他是李时雨,他绝对不会对汪达做出任何反击。
永远不会。
可当着汪达的面此时说出这种话一定会招致他的不满,让他自己思考出结果其背后的含义远比直接说出口更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汪达指着狩猎刀旁边的断剑:“那是什么。之前从没有看到你拿进来过。是怀恩让你拿进来专门对付我的吗?”
现在汪达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他开始将注意力放在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的事物上了。
李时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问你呢。”汪达不耐烦地敲敲桌子,“别以为你这家伙顶着一副李时雨的脸我就不会真的生气,我现在不针对你就是因为你顶着的是李时雨脸!说话!快!”
李时雨只好这么回答:“那是能帮助你出去的东西。”
“什么意思?帮助我出去……”
汪达的声音全是怀疑,却夹杂着一丝期待。
他望着那把剑。
“那就是把破剑,刃口都钝了,怎么帮助我出去?是怀恩的新计谋吗!”
“不,不是。绝对不是。”
汪达还是保持着充足的理智:“我不相信你。”
李时雨是真没办法了。
或许此前有很多次“假的李时雨”就是这样利用汪达对李时雨的无条件信任欺骗了他,让他多出了很多防备心。
就像“狼来了”的故事。
就算汪达对李时雨有再多的耐心,也禁不住一直被骗,于是在他的心里已经对“李时雨”这个概念两极分化:一方是存在于这个世界外的“真的李时雨”,一方是只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假的李时雨”。
他不会相信“假的李时雨”,所以汪达一口咬定在这个世界里,“假的李时雨”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是想害他的命。
汪达现在之所以还能对李时雨好言相向,完全是出于对“真的李时雨”的那份情感让他本能地这么做的罢了。
认清这个事实后,李时雨已经不打算急着劝汪达出去了。
他想,和汪达在这个空间待一阵子,让他主观发觉自己就是“真的李时雨”后再说如何出去的事情更好。
而且这里的一天换算下来就是现实世界的四十八分钟,李时雨自私地想,如果这四十八分钟内就算在撒伯里乌发生了任何难以解决的事情,都还有乐伊思歌德和布里涅他们这样的人顶着,自己根本没必要过多担心。
李时雨摇头,否定自己的这个恶劣想法。
他认为会这么想的自己实在是可恶至极,根本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
李时雨叹气。
还是尽早将汪达带出去吧,就算他单方面误解自己也没事,自己不怕被他误解,只要汪达能活着就好。
李时雨尝试去问汪达:“那你有想过打算用什么方式出去吗?”
“你问我?没有搞错吧。”汪达嗤笑着反问,“你是这个空间的怪物,我要是有方法逃出去然后给你讲,你不就把我拦截下来了吗……”
李时雨沉默。
汪达说得对。
他的确没必要告诉任何人他脑子里有什么能逃出去的方法。
汪达不说话了。
他瘫软着身体靠着桌子,时不时瞧瞧那两本书的封面,时不时望望那外面的那把断剑和那把狩猎刀。
李时雨也没闲着,他开始在这个房间里逛来逛去。
其实是李时雨想要检查周围所有的刀痕,判断哪些是他的狩猎刀造成的,从而知晓那半个月对汪达造成的创伤有多严重。
李时雨检查的范围尽可能远离汪达本人,尽可能给予他较大的安全空间。
由此,汪达观察的对象多了个李时雨。
体感时间上可能是过了好几个小时,李时雨都上楼去观察二楼,汪达这才从椅子上站起。
他用裤子上尽可能干净的布料将自己的脏手使劲擦了擦,走出房屋外将断剑踢得更远,轻缓而郑重地将狩猎刀从地上捡起。
李时雨恰好站在二楼窗台上,他看见了汪达所做的一切。
看着汪达走进屋内,李时雨捂住面部,轻叹一声。
很快,汪达出现在他身后。
汪达一直站在门口,因为忌惮李时雨的存在就没有进来。
这个房间里唯一存在的事物就是铺满脏衣服的床铺,以及门口角落那一堆脱下来的重甲部件。
他要是想要拿重甲的话,完全可以去拿。
不去的话,说明他要到床铺这边来。
为了给他让出位置,李时雨走到角落,比了个“请”的手势,汪达轻轻呢喃了一句“真的好像”后走了进来。
他来到床边,开始翻找他的脏衣服。
那股复杂的气味更明显了,但李时雨已经习惯,他不会因为这个味道而难受了,他难受的点已经变成了汪达这近一年都要闻这个味道,他的鼻腔、呼吸道或者肺部是否有被感染……
汪达从衣服的内包里掏出一张手帕——是那天上午李时雨例行塞到他衣服里的。
汪达用手帕将狩猎刀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期间还警惕回头看一眼李时雨,确认他没有任何动作后,汪达将一件破损成“布条”的衣服撕开,拧成一股绳子,将手帕和狩猎刀拴在绳子上,然后他将其挂在脖子上。
汪达认为贴身保管就能看住李时雨的“春煦”不被怪物夺走了。
面对这一幕,李时雨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的心中就如他的面部一样:空白一片。
没有任何词汇能精准表达李时雨此刻复杂的心情,什么都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