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雨找到了汪达。
但汪达已经变成了一具被摧毁的躯壳,一个濒临熄灭的灵魂。
那一瞬间,李时雨心中升腾起莫大的悔恨和歉意,以及他在无数次反复思考“我是谁”问题时也曾陷入无尽深渊的恐惧。
自己刚才都对他做了什么啊!
为什么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怀恩到底在这个空间干了些什么!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李时雨内心油然升起,迟来的真相让他的身体变得僵硬,导致现在的他一步都迈不出去。
借由断剑那全知的操控视角,李时雨注意到瘦小的汪达走进了二楼另一边那个空无一物的房间内,他在墙上摸索一阵,用手上的破剑在墙上划开一个刀痕。
这个房间墙上的刀痕是有规律的,每五个刀痕为一组。
他在以此计数。
可这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这种刀痕,不计其数。
数不清,根本数不清。
李时雨难以呼吸,想到自己无意间竟然伤害了汪达并且把他当做怪物看待,他对自己的厌恶更深以往。
但。
现在可不是讨厌自己的时候。
得把汪达带出去。
他不能继续待在这里,这里让他失去了一切作为人的社会属性了。
有了暂时的眼前目标,李时雨略微有了一点能调动自己身体的动力,腿脚恢复活力,他直直朝二楼奔去。
“汪达!”
李时雨急刹在二楼房间门口,扶着门框才不至于让自己的身体倒下去。
汪达朝他看来。
但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李时雨激动上前,强撑着自己的态度尽可能开朗活泼一些想要以此感染汪达:“你就是汪达·希尔达,对吧?你是汪达!你刚刚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他想要检查汪达具体的身体情况。
李时雨的主动却让汪达浑身剧烈颤抖一下,立马朝后退一大步,与李时雨拉开距离。
李时雨怔愣的停下了。
“你……”
汪达这样子明显是不想和自己接触。
可是。
“只是相对于你们来说,这个考验无时无刻都在折磨着他。此刻的他情绪波动很大、低落和绝望是常态;行动迟缓、生活作息极不规律、总是很疲惫;身体在慢慢变差、行为偏执且多疑。”
怀恩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幕重现在李时雨眼前。
那时候李时雨为了得知汪达的情况,将自己的狩猎刀“春煦”,以此换取情报……
可那时候的李时雨并不知道,汪达被困的空间时间流速与现实不一样。现实时间里,怀恩只是借走了一个晚上,可是将它来折磨汪达那么就会长达足足半个月之久……
在这半个月里,狩猎刀或许对汪达造成的伤害不胜枚举。
所以汪达才那么无情地将狩猎刀从身体里拔出,丢了下去。
李时雨看向他亲手捅进汪达身体的伤口。
尽管汪达的身体情况此刻非常糟糕,但恢复能力还是很强,此时伤口已经闭合防止血液继续流失,但血痕仍旧惨不忍睹地顺着他的身体一直流到了脚底。
就像一条贯穿全身的疤痕,攀附在他的身体之上。
自己伤害了汪达。
他不与自己接触很正常。
李时雨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一想到汪达的经历,他主动将狩猎刀收进刀鞘。
“没事,我知道,我都知道,汪达,你会因为我伤害你而畏惧我,我很抱歉,因为你已经变得不像我记忆中的你了,我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你。如果可以,你可以还回来,不管你做什么,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这句话后,汪达又朝后挪动半步。
他发出“呃呃啊啊”的声音,像是在说什么,但他的嘴巴完全被浓密的胡子遮住了,说话声音还很细弱,李时雨一个词都没听清。
“你说什么。”
汪达清了清喉咙,然后朝旁边的地上吐了口血水。
黑色的血水。
“你这次装得很像,我差点就被你骗了……开始改变策略了吗,坏东西……”
汪达的声音沙哑,像是干燥的树皮,但仔细分辨还是能听出他的本音,以及还有那句标志性的“坏东西”口头禅。
这是汪达的声音?
李时雨懵了。
“装得很像”?
“改变策略”?
汪达见李时雨迟迟不动,他径直朝外走去。经过李时雨身边时汪达还狠狠推了他一把——汪达的力气不大,完全没推动李时雨——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汪达?你要去干什么。”
李时雨赶紧跟上去。
现在不能让汪达离开自己的视线一丝一毫。
来到一楼的汪达就只是卸下手上的剑盾,警惕地看向身后的李时雨,确定他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后就将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挪动到窗户边,拿处柜子上放置的唯一一本书看起来。
从李时雨的这个角度来看,这本书所有书页全部卷边且泛黑,书皮消失不见,只剩下内页的正页。这本书被翻阅了无数次。
即使靠窗,但光线依旧昏暗,会伤害眼睛。
李时雨下意识将包中常备的火石递给汪达:“不要在黑暗环境里看书,眼睛会坏的。”
汪达将书缓缓挪下来。
浓密的毛发下,那双漠然的眼睛扫视着李时雨,眼睛轻轻一转,看向他手上拿着的火石,很快他又将书挪了上去。
汪达无视李时雨。
这个行为一点都不像汪达会做出来的事情。
李时雨以前从未刻意观察过,但也从队伍里其他人口中知晓汪达其实会一直记得他的话、他的一举一动,虽然偶尔他会表现得犟一点,但总归是不会像这样置之不理的。
不知道汪达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李时雨不好妄下定论……
李时雨将火石放在桌上,一副“算了吧”的模样。
这个房间寂静无声了很久。
“你这家伙今天是打算和我和平相处了吗……”书后,汪达用干哑的声音问道。
“什么?”李时雨还是没听清,“你再说一次。”
汪达不耐烦地将书狠狠甩在腿上:“我说,你今天不杀我了吗!”
李时雨的脑子重新恢复理智。他从汪达这句话里得知了一个关键信息:汪达之前被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家伙追杀。
李时雨瞬间明白了汪达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对自己设防,房屋各处都是战斗的痕迹。
怀恩只想知道“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情谊”边界在何处。
如果汪达每天接受的所谓考验都是这样的话,能活下来就已经算是福大命大了。
李时雨深吸一口气,强忍住自己的悲伤和愧疚,摇头缓缓道:“不。汪达,我并不是之前想要杀掉你的家伙。我是李时雨本人,我是来救你的。”
“这句话从你嘴里蹦出来不下上百次了……要骗我也要精明点,我不是笨蛋,下次换个新鲜的话术……”
“你不相信我吗?”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可是我就是李时雨本人啊。汪达。我和你都来自醋栗镇,我们都是奎雷萨人。即使这样了你还是不相信吗?”
“你打算通过说些只有我和李时雨两人才知道的事情来证明你是真正的李时雨……可你刚才说的这些信息都能在冒险者公会查到,而且李时雨来到这里才不会用这么低劣的手段证明自己的身份……”
啪!
汪达猛地将手上的书精准砸向了李时雨腰间的刀鞘。
“还有!赶紧把李时雨的‘春煦’还回去,你这个该死的小偷……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用这把刀从后偷袭我的事情,李时雨永远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李时雨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而且刚才的自己因为不了解情况无意且冲动的伤害了汪达,现在汪达没把自己杀死就算是他对“李时雨”
李时雨默默蹲下身,捡起那本已经被翻烂的书,重新放在桌上。
汪达防备着李时雨重新把书拿到自己手上,继续看起来。
一时间,聪明的李时雨脑子里竟然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证明自己的身份。
面对汪达,李时雨心中的一切坚强伪装全部决堤,他颤着声音问道:“那我该如何向你证明我就是真正的李时雨,我该如何重获得你的信任,汪达。求求你,告诉我吧。我只是想证明我自己。”
汪达狠狠抓挠一下自己的胡子。
“光是你这个样子就不可能是时……不可能是李时雨。李时雨绝对不会像你这么做,为了获得我的信任而‘摇尾乞怜’……‘摇尾乞怜’,李时雨教我的东方词汇,你能听懂吗……”
李时雨点头。
他当然懂。
他就是真正的李时雨,他怎么可能不懂自己亲手教给汪达的东方词语?
“摇尾乞怜”。
这个词精准概括了李时雨现在绝望又卑微的状态。
汪达有些生气。
他站起来,将书砸在书架上,用手指着李时雨:“我告诉你,该死的家伙,就算今天的你打算用温柔的李时雨模样欺骗我,我也绝对不会上当!你不会是他,永远都不是!我今天不杀你,我可以饿一天,但明天让我看见你还是这个样子,我以造物主的名义起誓,我绝对会将你的脑袋砍下来当皮球踢!不要再顶着那张脸做不符合李时雨会做的事情了!”
面对气势汹汹的汪达,李时雨却注意到了汪达话中的不对劲。
“汪达,你说什么,不杀我你就会饿一天吗?”
他检查四周。
除了柜子上几个常用生活用品,什么都没有。整个二楼也只有一张床。
这里没有一点食物。
李时雨上前,一把抓住汪达的手。
汪达条件反射,嫌弃地赶紧将手抽出,转身就拿起桌上的破剑和盾牌向后退。
剑指李时雨,俨然一副戒备的模样。
李时雨后知后觉自己行为的不妥,他将双手向上举展示自己的无辜:“不,我没有恶意,放轻松,汪达。我只是想让你回答我,你平时是靠吃什么为生的,你的食物和饮用水在哪里,我到处都没有看到。”
汪达不回答,只是在李时雨的注视下退到了桌子另一边。
就像一只刚刚离开母亲独自求生的哈气的猫。
汪达的眼神一直在李时雨腰间的狩猎刀和手上的断剑之间来回流转,李时雨明白是这两个明显带有攻击属性的武器让汪达感到了不安。
他连同刀鞘一起将狩猎刀从腰间卸下,然后和“亚瑟尔的断剑”一起丢到了一边,然后再高举双手表示自己已经没有武器。
汪达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武器。
他绕着李时雨缓缓走近武器,然后用脚将它们踢到了门口,再把它们踢到了屋外。
这下李时雨完全拿不到了。
李时雨不甘心地问:“能告诉我吗,汪达。我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已。”
“你这次装得可真像啊……可是李时雨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家伙,就算我一句话都不说,他也能猜出一切他想知道的一切……”
汪达嗤笑。
这个笑声里带着嘲讽和贬低。
“而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这家伙不是知道吗。用这个双方都知道答案的问题反过来质问我,你不觉得你的行为有多么可笑吗……咳咳!”
汪达又咳嗽两声。
和之前溅射到李时雨衣服上的血点子一样,地上又多了两滩泛黑的血点。
出于担心,李时雨本能上前。
砰!
汪达用破剑使劲敲了下盾进行威胁。
“退后!就待在那里!别过来!别靠近我!”
李时雨只好往后退。
“你到底怎么了,汪达……我,我很担心你,真的!你让我检查一下你的身体,就一下,如果你害怕我,我就不碰你,好吗。”
“我的身体用得着你来管吗,你是我的谁啊!我的爸爸妈妈都在外面,只有他们才能管我,你有本事你把他们找来啊!”
汪达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句话,然后不出意外他又咳嗽吐血。
他吐血是他气急攻心的表现,泛黑的血液要么是中毒、要么是陈年淤血。
他的身体情况不容乐观。
“汪达……”
“别管我!”
“那你回答一下我之前问题的问题吧……”
“我说了,别管我!别管我!别管我!你是怪物,你不是李时雨!时雨才不会进入这个地方!时雨不能进入这个地方!”
汪达情绪上头了,下一秒他就朝李时雨劈砍而来。
李时雨不会有任何反抗手段的——即使没有武器他也可以使用内力来反击汪达,让他失去行动能力。
但他做不到。
面对汪达的攻击,李时雨能做的只有躲开。
咔嚓!
桌子上又多了一道新的刀痕。
“汪达!你冷静!不要冲动!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不行吗。”
李时雨试图唤醒已经陷入癫狂的汪达的理智。
“我不冲动,你就会杀了我!我会死!我不能死!我必须反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见到时雨!我要见到我的爸爸妈妈!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我不能死!我要活着!该死的怪物,我要杀了你!你必须死!”
那位童话里的战士小熊已经变成一只被马戏团长期驯化折磨后失控发疯的棕熊了。
如果这就是怀恩实验最期待的“成果”,那么他成功了。
他用最极端的方式验证了这个星球上亘古不变的道理:极致的爱在某种情况下会被扭曲为极致的防御,最深的了解自然就会变成最准的刀刃刺向最爱的人。
阿门提斯并非是被琉赛里斯害死的,但琉赛里斯终其一生都会活在“是自己害死了阿门提斯”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