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曼谷的天空澄澈如洗。
李金唐的车队在重兵护卫下缓缓驶过大王宫前宽阔的皇家广场。广场两侧,起义军士兵与王室卫队并肩肃立——这是精心安排的象征性场面。坦克的履带印还深深烙印在沥青路面上,但昨夜的血迹已被冲洗干净。空气中飘散着石灰水和消毒水的气味,掩盖了若有若无的血腥。
王宫东门的金色大门缓缓开启,仪仗队吹响长号。这不是欢迎君主的二十一响礼炮,而是简化的、带有试探意味的十一响——一个微妙的政治信号:王室在让步,但未完全屈服。
李金唐走下防弹轿车。他今天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中山装,左胸口袋别着一枚简单的金质徽章,上面是新设计的暹罗国徽轮廓:齿轮、稻穗与书本,环绕着素可泰时期的佛塔。这是他首次在公开场合佩戴这个标志。
颂猜秘书长亲自在门廊迎接,这位老练的宫廷官僚今日身着全套传统礼服,每一个鞠躬的角度都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
“李金唐阁下,陛下已在节基殿等候。”
他们穿过层层门廊。壁画上的罗摩衍那史诗在廊柱间延展,金色的浮雕在晨光中闪烁。李金唐注意到,许多壁画上新近出现了弹孔,有些地方用临时木板修补。战火终究还是侵入了这座神圣的宫殿。
节基殿是大王宫的主殿,历代国王加冕之地。当沉重的镶金木门向两侧滑开时,李金唐第一次见到了那位年轻的国王。
李金唐在距离宝座台十步处停步,按照事先商议好的礼节,微微躬身:“陛下。
不是跪拜,不是匍匐,甚至不是深度鞠躬。这个微妙的姿态在殿内引起一阵几乎听不见的吸气声——几位老迈的宫廷侍从面色发白。
普密蓬却似乎并不在意。他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李金唐阁下,请坐。”
宝座台下已经摆好了两张柚木椅,中间隔着一张矮桌。这显然不是国王接见臣子的格局,而是近乎平等的对话设置。
两人落座。侍从悄无声息地退到殿柱的阴影中,只留下颂猜秘书长站在国王身侧,苏望海站在李金唐身后。大殿里安静得能听见远处花园的鸟鸣。
“感谢陛下同意会面。”李金唐先开口,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回荡,“也感谢陛下昨日的决定,避免了更多无谓的流血。”
普密蓬微微点头,目光落在李金唐胸前的徽章上:“阁下的新徽章很有深意。齿轮、稻穗、书本——工业、农业、教育。这是新政的浓缩吗?”
“是愿景。”李金唐坦然道,“一个现代化暹罗应有的三个支柱。”
“那么佛塔呢?”普密蓬问,“我在徽章边缘看见了素可泰佛塔的轮廓。这是对传统的尊重,还是装饰?”
问题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尖锐。苏望海在后面微微皱眉,但李金唐面色不变。
“是根基。”他说,“暹罗的文化根基,精神根基。新政不是要摧毁一切旧有的,而是要清理腐烂的部分,让健康的根基长出新芽。”
普密蓬沉默片刻,忽然转换话题:“今晨我去了医院,看望在昨日的冲突中受伤的平民。一个孩子失去了双腿,他的母亲问我,为什么要有战争。”
李金唐看着年轻的国王:“陛下如何回答?”
“我说,因为有些大人忘记了责任。”普密蓬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现在,责任来到了我们肩上。阁下,你和我。
大殿再次陷入沉默。阳光从高高的彩窗斜射进来,在金色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那就谈谈责任。”李金唐从苏望海手中接过一份文件,放在矮桌上,“这是我方拟定的《政权过渡框架草案》。”
普密蓬没有立即去拿,而是看向颂猜。秘书长会意,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文件:“这是王室枢密院连夜拟定的《宪政过渡建议》。”
两份文件并排放在桌上,像两军对垒。
“我想先听阁下的核心条件。”普密蓬说。
“三条。”李金唐竖起手指,“第一,成立暹罗临时政府,全权负责国家行政、军事、外交,直至新宪法颁布、大选完成。第二,临时政府总理拥有实际领导权,统筹过渡期一切事务。第三,军政府武装力量解散整编,纳入临时政府统一指挥。”
普密蓬点点头,没有表现出惊讶:“那么王室的地位?”
“保留国王为国家元首,象征国家统一与延续。王室享有宪法规定的荣誉、尊严及必要经费保障。但——”李金唐顿了顿,“国王不干预行政,不行使实际统治权。这是君主立宪制的基本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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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立宪”普密蓬重复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的祖父拉玛七世曾试图推行宪政,结果被迫退位。我的叔叔拉玛八世”他没有说下去,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年轻国王离奇死亡的往事。
“时代不同了,陛下。”李金唐说,“现在推行宪政的,不是宫廷内部的改良派,而是用枪杆子打下江山的革命者。阻力会小很多。”
这话说得赤裸,甚至有些残酷。但普密蓬竟点了点头:“至少坦诚。那么,我的条件。”
他翻开王室的那份文件:“第一,临时政府中必须有具备宪政经验的专家,不能全是军人或革命者。第二,整编军队过程必须透明,不得有报复性清洗。第三,王室保留对佛教僧团的文化庇护权,这是却克里王朝二百年的传统。第四——”
国王抬起头,直视李金唐的眼睛:“第四,我需要一个明确的时限。临时政府多久?什么时候制宪?什么时候大选?暹罗不能永远处于‘临时’状态。”
问题一个个抛出,显示出这位年轻君主绝非政治新手。他在瑞士接受过现代教育,虽然亲政不久,但对宪政制度的理解显然超出许多人预期。
谈判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
他们逐条讨论,时而激烈争论,时而陷入漫长思考。侍从悄悄换过三次茶,阳光在殿内缓慢移动。殿外的守卫能隐约听见里面传出的声音片段:
“三年太长,十八个月必须完成制宪”
“僧王的任命必须尊重传统程序”
“军衔评定要公平,不能只看出身”
中午一点,殿门终于再次打开。
李金唐和普密蓬并肩走出,两人的表情都看不出喜怒。等候在外的记者们疯狂拍照——这是历史性的一幕:穿中山装的革命领袖与穿白衣的年轻国王,站在象征着绝对王权的节基殿前。
颂猜秘书长走到早已架设好的麦克风前,用平静的语调宣读:
广场上鸦雀无声,只有快门声如雨点般响起。
“一,自即日起成立暹罗王国临时政府,全权负责国家事务,直至新宪法颁布、民主大选完成。”
“二,李金唐阁下出任临时政府总理,领导过渡时期一切工作。”
“三,国王陛下作为国家元首,保留宪法规定的各项荣誉权利,象征国家统一与传统延续。”
“四,原政府军剩余部队将在三个月内完成整编,纳入临时政府国防军统一指挥体系。”
“五,临时政府将在十八个月内完成宪法起草,并举行全国大选”
每读出一条,人群中就传来压抑的惊叹。这不仅仅是停战协议,这是一次政权的和平交接,一种暹罗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权力转移方式。
宣读完毕,普密蓬国王走上前。他没有看稿子,而是对着麦克风,用清晰的嗓音说:
“从今天起,让我们共同医治这个国家的创伤。愿佛法指引我们,走向和平与繁荣的未来。”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也许除了李金唐——国王转向身旁的革命领袖,伸出了手。
李金唐握住那只手。两只手在空中停留了三秒,被无数相机永恒定格。
没有笑容,但也没有敌意。那是两个知道自己正在创造历史的人,在责任的重压下达成的理解。
当天下午,《曼谷公报》发行号外,头版标题只有一句话:
“旧时代结束,新时代开始。”
而在王宫深处,普密蓬国王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夕阳下的曼谷。诗丽吉王后轻轻走到他身边。
“你在想什么?”她问。
年轻的国王沉默良久,才低声说:
“我在想,从今天起,我不再是统治者了。我只是一个象征。”
王后握住他的手:“一个被需要的象征,也是力量。”
同一时刻,在临时政府总部,李金唐站在地图前,手中是刚刚送来的总理任命状。苏望海低声问:
“社长,不,总理我们真的成功了?”
李金唐没有回头,他的目光越过地图,望向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成功?”他喃喃道,“这只是开始。拿到权力很容易,用好权力才是真正的考验。”
夜幕降临,曼谷的枪声再也没有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重建的敲打声,是救护车的鸣笛,是街头重新响起的、小心翼翼的市井人声。
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就在这废墟与希望交织的夜色中,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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