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雷小艇的银光划破天际,向着强盗湾的方向疾驰。君则端坐其中,手中紧紧握着那枚暗金色的龙神令,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纷乱思绪。
家门前与来子晨的决裂言犹在耳,父母复杂难言的目光仍在眼前,但她并未回头。艇身微微震动,下方蔚蓝的海面逐渐出现熟悉的轮廓——那两片如钳子般伸入海中的陡峭悬崖,以及其间狼藉渐平的海湾。
然而,就在小艇飞行的刹那,君则敏锐的神识忽然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灵力波动。
这波动并非来自海湾内部,而是来自她身后的高空云层之中,如影随形,已跟随了她不短的距离。她的心骤然一紧,握住龙神令的手又用力了几分。难道丹神宗的来子晨如此不甘,竟敢尾随至此?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股浩瀚、古老、如同苍穹倾覆般的恐怖神识威压,毫无征兆地自强盗湾中心那座静静蛰伏的银灰色巨舰上轰然爆发!这股神识凝实如实质,带着一种俯瞰众生、漠视蝼蚁的煌煌天威,瞬间锁定了高空云层中那道隐晦的波动。
那尾随者显然没料到会遭遇如此恐怖的神识碾压,连惊呼都未及发出,只觉神魂如同被无形的巨山狠狠砸中,眼前一黑,护体灵光瞬间溃散,驾驭的法器失控般歪斜着从云层中跌出,显露出一道身着丹神宗服饰、脸色煞白如纸的筑基中期修士身影。
来子晨嘴角溢血,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惊骇,勉强稳住身形,连头都不敢回,如同丧家之犬般调转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催动法器,向着远离强盗湾的方向疯狂逃遁,几个闪烁便消失在天边。
迅雷小艇平稳降落在海湾中央的空地上,四周是忙碌搬运材料、自行建造建筑的傀儡,以及零星巡逻的黑色蚁群。君则走下小艇,抬头望向和风巨舰高耸的舰桥方向,心中明了。
刚才那霸道绝伦的神识,自然是伯言公子出手了。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月白色的龙血盟服饰,向着巨舰的舷梯走去。舰体表面的银灰色金属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然而,当她踏上舷梯,即将步入舱门时,两具沉默矗立在舱门两侧的基础力士傀儡,却同时横跨一步,金属手臂交叉,拦住了她的去路。它们眼部的明目石闪烁着平静的红光,并无攻击意图,却明确地表达了“禁止入内”的指令。
君则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两具毫无生命、却忠实行事的傀儡,又抬眼望了望幽深的舰内通道,心中升起一股明悟,随即是一丝苦涩。公子他……果然还是希望自己离开。
她退后两步,站在舷梯之下,仰望着庞大的舰体。海风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袂,在这片刚刚经历易主、正逐渐打造新秩序的匪巢之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纤细,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倔强。
“公子,”她清越的声音在海湾中响起,并不高亢,却清晰地传开。
“君则已依命前往孙家与曾经的师门,传达公子口谕。孙家主谨遵圣命,弟子遗物与抚恤资财亦已转交;五派已团结合并为无相宗,林掌门请求奉公子为名誉老祖;君则斗胆,替公子应允下来,还请恕罪。”
舰桥之内,伯言盘膝坐在静室的灵玉蒲团上,周身五色灵光微微流转,正是五灵圣心诀运转的迹象。
他早已通过遍布舰内外的监控阵法和强大神识感知到了一切。听到君则的话,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名誉老祖?
林志平那老家伙,倒是会顺杆爬。
不过……挂个名头便能稳定一方,倒也非坏事。只是这君则……
他心念微动,神识如无形涟漪般扩散出去,直接在君则耳边响起,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你可真会先斩后奏啊不过事情办妥,辛苦。你大可持龙神令归家,孙家与无相宗自会善待于你。前路莫测,我身负九天玄女天命,吉凶未卜,耗时难料。你年纪尚轻,天赋不俗,家中尚有父母亲人,回归安稳修行,方是正途。留在我身边,险阻重重,不过徒增风险。”
他的话语清晰而理性,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变数,多一处软肋。如今他修为不过筑基三阶,虽有蚁群、巨舰、盟主服饰等诸多外物依仗,但自身硬实力不足是硬伤。
那鬼巢山的轩英真人绝非易与之辈,楚云畔折损在此,其师必有反应。象山国这滩水已被他搅浑,接下来是暗流汹涌还是惊涛骇浪,连他自己也难以预料。此时将君则这样修为尚浅、又与象山国有诸多牵绊的女子带在身边,无论对她还是对自己,都非明智之举。让她借着龙神令的余威和此番功劳,回归家族或留在无相宗,获得资源倾斜,安心筑基,乃至有望金丹,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排。
君则听着耳边那平静却淡漠的声音,心中那丝苦涩愈发清晰,但眼神却更加坚定。她没有再用“公子”称呼,而是双膝一软,竟直接对着巨舰的方向,跪在了冰冷粗糙的地面上。
“前辈,”她改用了更显距离的尊称,声音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君则离家之前,已与父母拜别,言明心志。与丹神宗掌门三少爷来子晨之婚约,亦已当众悔婚。君则……已无退路可回。”
她并非不懂伯言话中为她考虑的深意。安稳修行,承欢膝下,或许是绝大多数女修渴望的道路。但自从聚英谷中,那道血色灵光中的身影以无可匹敌的姿态降临,将她从绝望深渊拉回;自从生死一线间,他操控蚁群构筑阵法,将她致命伤势治愈如初;自从他看似无奈实则默许地将那对星辰耳环递给她……她所看到的,就不再仅仅是那位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龙血盟盟主。
她看到了他面对强敌时的冷静算计与雷霆手段,也看到了他因蚂蚁“自杀”而流露出的真实心疼,看到了他被喊“前辈”时一闪而过的尴尬,更看到了他赐予令牌、交代任务时,那看似随意实则隐含的维护之意。
这份复杂而真实的感知,连同那份沉甸甸的救命之恩与知遇之情,在她心中交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引力。她不想仅仅作为被庇护、被安排的对象,活在由他人划定的“安稳”圈子里。
她想要亲眼去看看,那位背负着九天玄女天命、行事每每出人意表的青年,究竟会走向怎样的未来。哪怕前路荆棘密布,凶险万分,她也想追随那道光,而不是在多年以后,只能在传闻中仰望他的背影,空留遗憾。
“前辈曾说,尊重我的选择。”
君则抬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厚厚的舰体装甲,直视那个她看不见的身影。
“那这便是君则的选择。君则自知修为低微,于前辈大事恐难有助益,反成拖累。但君则可立下道心誓言:自此追随前辈,任凭驱策,绝无怨言。日后若遇险境,前辈无需以我为念,更不必冒险相救。生死有命,成败在天,此乃君则自己选的路,纵死无悔!”
说罢,她竟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龙神令,轻轻放在了身前的地面上。然后,在伯言通过神识“看”到的惊愕画面中,她俯下身,额头对着那枚象征着化神威严、龙血盟至高权柄的令牌,重重地磕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并非很重,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海湾中。她光洁的额头瞬间与粗糙地面接触,沾上了尘土。
“君则愿以此身此心,祈求盟主垂怜,允我追随!”她的声音带着决绝的颤音,再次磕下。
砰!
第二下,力道更重了些,额前已见红痕。
“纵使前路刀山火海,魂飞魄散,君则亦心甘情愿!”
砰!
第三下,鲜血自她白皙的额头渗出,沾染了尘土,也沾染了那枚暗金色的龙神令。令牌上浮雕的五爪金龙似乎被这鲜红的血色衬得更加活灵活现,龙目中的紫气微微流转。而与此同时,和风巨舰上的黑暗某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这些鲜血渐渐苏醒。
她还要再磕,但失血与情绪激荡带来的眩晕感猛烈袭来,身体晃了晃,向前软倒。预期的冰冷地面并未触及,一双坚硬而稳定的手臂及时托住了她。
是那两具原本阻拦她的力士傀儡。不知何时,它们已悄然来到她身边,一左一右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与此同时,舰桥通往甲板的通道口,光影一阵扭曲。一道身着绣暗金龙纹华贵服饰的身影,如同凭空出现般,缓缓步出。
正是伯言。他脸上已没了平日刻意伪装的淡然或偶尔流露的尴尬,眉头紧锁,看着被傀儡扶住、额头染血、脸色苍白却眼神执拗的君则,眼中神色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带着无奈与恼火的叹息。
“你是不是傻?”他走到君则面前,声音比之前多了几分真实的情绪波动,有责备,更有不解。
“我都这么……客气的说了,让你回去安稳修行,亲人相伴,大道可期,这不好吗?何苦如此?”
君则借着傀儡的搀扶勉强站直,眩晕感让她视线有些模糊,但她努力聚焦,看向眼前这张年轻却已承载了太多秘密与重任的脸。鲜血从额角滑落,淌过眼睫,她眨了眨眼,任由那抹鲜红点缀在苍白的脸颊上。
“前辈,”她喘息着,声音虚弱却清晰。
“对君则而言,安稳固然是好,但那不是君则想要的全部。前辈曾言‘修行在个人’,君则深以为然。我的‘道’,不在家族荫庇之下,不在既定婚约之中,甚至……或许也不在无相宗的未来规划里。”
她顿了顿,积攒着力气,目光灼灼:“我的道,在亲眼见证何为真正的‘有教无类,大道无相’,在亲身经历波澜壮阔而非一潭死水。前辈救君则性命,予君则信任,赠君则机缘……此恩此情,君则无以为报。唯愿以此残躯微末之力,追随前辈左右,哪怕只是处理杂务,整理文书,照料这些灵虫……也好过回去,做一个被安排好一切的‘孙家贵宾’或‘无相宗天才’。那非我愿。若因此连累前辈,或遭遇不测,皆是君则自己选择,与前辈无关,请前辈……务必不要因我而束手束脚。”
伯言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温婉娴静、此刻却倔强得近乎偏执的女子。她的话语逻辑并非完全理智,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理想与冲动,但那眼中的火焰却是真实的。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在须臾幻境上日复一日修炼时,是否也曾渴望过波澜?想起梦璇决意来到鬼界带回自己还阳的眼神,想起小乔明知会死仍选择易容成自己去和根本打不过的佐道隐司而让自己逃生……这些女子,似乎都有一种共同的特质,一旦认定了什么,便很难被轻易说服。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头疼。理性告诉他,拒绝是对的,风险需要控制。但面对如此决绝的姿态,尤其是对方以近乎自残的方式表明心迹,并将选择权完全归于自身责任时,那套理性的说辞似乎有些苍白无力。更何况,她提到了“有教无类,大道无相”,这确实是他曾说过的话,如今竟成了她反驳自己的理由。
“你……”伯言张了张嘴,想再劝,却发现常用的理由已被她一一堵回。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她额头的伤口和染血的龙神令,又看了看扶着她、等待指令的傀儡,最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可知,跟着我,并非游山玩水,更无安稳可言。我仇家不少,前路未卜,很多时候自顾不暇。”
伯言看着她,眼神锐利,仿佛要洞穿她的决心。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拦不住。但我有两个条件。”
君则黯淡的眼眸骤然亮起一抹光彩,强打精神:“前辈请讲!”
“第一,”伯言身上带着的《千机傀儡初解》,放在她面前:“你我都算是技工门出身,我要你在六个月内,以此地及舰上储备材料,凭借此功法炼制出三十具基础力士傀儡,形制功能需与我舰上这些相仿,用作日后管理此地方圆百里、处理杂务之用。材料就在舰上仓储区,你可以动用。”
炼制三十具傀儡?君则心念急转。她清点过物资,知道材料确实充足,但六个月时间,对于从未接触过傀儡炼制的她来说,压力极大。这显然是一个考验,甚至可能是一个委婉的拒绝——若她做不到,自然无话可说。
“第二,”伯言继续道,语气平淡:“你如今只是炼气十阶巅峰。炼气期修为,在我将要面对的局势中,与凡人无异,自保尚且困难,谈何相助?我要你在接下来半年内,成功筑基。此地方圆百里内灵气尚可,和风舰上亦有炼丹室与相关典籍。资源我不吝提供,但能否突破,看你自身。”
筑基!君则心脏猛地一跳。这是无数炼气修士梦寐以求的门槛,也是区分普通修士与真正踏上仙路的关键。半年时间,从炼气巅峰到筑基,即便有资源,也绝非易事,需要机缘、毅力与一点运气。这第二个条件,比第一个更加严苛。
两个条件,像两座大山骤然压来。君则感到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沉重,眩晕感再次袭来。但她死死咬住下唇,让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默默计算着。材料充足,时间紧迫但并非全无可能;筑基艰难,但舰上资源……她脑海中闪过在丹城孙家初见伯言时,对方随手取出妖丹的情景,想起这庞大舰体所代表的底蕴。
或许……真有希望。
“若你能做到这两点,”伯言最后说道,声音听不出情绪,“半年之后,我可允你暂时跟随。若做不到,或中途反悔,你就给我乖乖带着龙神令回去,孙家贵客或者是无相宗重点培养的未来金丹长老,都是你的退路。这是我最后的让步,也是对你我负责。如何选择,在你;而本座在接下来半年将会专心闭关,你做什么我都管不着。”
说完,他不再看君则,转身似乎就要返回舰内。那姿态摆明了是给出条件,不容再议。
“前辈!”君则用尽力气喊了一声,在傀儡的搀扶下,对着伯言的背影,再次深深低头。
“君则……遵命!定不负所托!”
话音未落,强撑的意志终于到达极限。重伤初愈又连日奔波,心神激荡加上失血,她眼前彻底一黑,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扶着他的傀儡稳稳地将她托住。
伯言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对傀儡下了指令:“带她去医疗室,处理伤口,让她好好休息。伤愈之前,不得进行任何炼制或修炼。”
傀儡微微点头,小心地抱起昏迷的君则,向着舰内医疗室走去。
伯言这才缓缓转过身,看着傀儡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那枚沾着几点殷红、依旧散发着淡淡威严的龙神令,摇了摇头,低声自语:“这又是何苦……”
理智仍在告诉他这是麻烦,但心底某处,却又因这份决绝的“选择”而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他弯腰拾起龙神令,灵力轻抚,抹去其上的血渍,握在手中,感受着其中浩瀚而熟悉的力量波动,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罢了,路是自己选的。若你真能跨过这两关……”
他目光投向远方的海平面,眼神重新变得深邃而冷静。
“或许,多一个可信的助力,也未必全是坏事。只是这风险……”
他不再多想,收起令牌,身形一闪,已回到静室,重新盘坐于灵玉蒲团之上,五色灵光再次亮起。当务之急,是尽快提升自身修为。至于君则能否做到那近乎苛刻的两个条件,时间自会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