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刘冕猛地抬起头,一双虎目因震惊而睁得溜圆,嘴巴微张,几乎能塞进个鸡蛋。
他觉得脑子里都是浆糊,只觉得皇上这话问得……简直匪夷所思!
那帮御史不敢弹劾公主,难道不是怕触怒天威、引火烧身吗?怎么皇上反倒怀疑是自己吓着他们了?这……这对吗?
他脑子本来就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此刻更是乱成一团浆糊,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完全答非所问的话:“皇上……臣、臣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御史老爷们的道道。但臣一直觉得,林大人他应是个一心为国、为君分忧的忠臣。”
虽然林淡时常坑他,但是平心而论,自从林淡入朝所言所行,都是为国为民。他心里也是为林淡冤屈的,可话到嘴边,又觉得直接提林栋的事不妥,舌头打了个结,说得颠三倒四。
皇帝看着他那一脸茫然又努力想表达忠诚的模样,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无奈,又似失望,最后化作一种“对牛弹琴”的慨叹。
他摆了摆手,似乎放弃了从刘冕这里获得什么有建设性的看法,却又象憋了太久,急需一个听众,哪怕这个听众根本听不懂弦外之音。
于是,一场极其诡异的“个人沉浸式对话”开始了。
皇帝不再追问,而是近乎自言自语地剖析起来,从当年与林开升的师友情,说到帝王之术的不得已,再谈到对林家现状的“关切”与“补偿”的为难……
刘冕如坐针毯,只能嗯嗯啊啊地应着,额角渗出细汗。他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皇上每句话都深奥无比,每个眼神都意味深长,偏生自己一句也接不上,只能拼命维持着肃穆聆听的姿态,实则心里叫苦不迭。
半个时辰后,皇帝似乎终于将胸中块垒吐尽,神色缓和了些,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呷了一口,总算开了金口:“好了,朕也就是随口说说。你跪安吧。”
刘冕如蒙大赦,赶紧起身行礼,动作因僵硬而略显笨拙。
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皇帝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又从身后追来,轻轻补了一句:“刘卿,莫忘了,三日后,你的谏折。”
刘冕脚下一个趔趄,那高高的朱漆门坎仿佛瞬间变成了绊马索,他险险扶住门框,才没在御前失仪出丑。回过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发干:“臣……臣遵旨。”
走出殿外,被盛夏的风一吹,刘冕才惊觉自己里衣已然湿透。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深邃庄严的殿宇,抬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有馀悸地喃喃:“这谏折到底该怎么写啊?林大人都卧床了,我再去叼扰是不是不合适啊?”
——
京中大小官员正为那催命符般的“谏折”抓耳挠腮、夜不能寐之际,新一期的朝廷邸报,也由快马驿卒送往各府、各道、各衙门。
扬州,安乐公主和黛玉,收到的却不只是那几页铅印的官方文书。
黛玉手中,多了一封由京中送来的密信。
信缄是叔父林淡惯用的青竹暗纹纸,墨迹却不如往日工稳,落笔处甚至有些力竭的虚浮。
黛玉读信的时候,一旁伺候的梳云与叠锦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俱是一沉。往日老爷来信,姑娘展读时,眉梢眼角总会漾开浅浅笑意,如春水破冰。
可今日,姑娘自打开那信起,秀丽的眉头便未曾舒展,脸色一点点沉静下来,静得如同结了薄霜的湖面,唯有眸底深处,似有泠泠锐光掠过。
片刻后,黛玉抬起眼,容色已恢复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压着山雨欲来的凝重。“梳云,”她声音清泠,不容置疑,“取火盆来,将这信烧干净,一片纸灰也不许留下。”
“是。”梳云心头凛然,立刻照办。
“叠锦,”黛玉转向另一个大丫鬟,语速略快,“你立刻去打听,安乐公主殿下此刻是否在府中,若不在,是在何处?速去速回。”
“奴婢明白。”叠锦也知事态非同寻常,屈膝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火焰很快吞噬了信纸,青烟袅袅,散着一股焦苦的气息。
黛玉凝视着跳动的火苗,叔父信中那些仓促而惊心的字句——“圣心莫测,非吉兆”、“公主事,恐成引线,切记慎言慎行,万勿卷入”……一字一句,烙在她心头。
叔父也是久经宦海之人,能让他用这般语气警示,京中局面,只怕比邸报上轻描淡写的几句风波要凶险十倍。
与黛玉一样面色凝重的,还有公主府正院内的安乐公主与驸马钟继辉。
钟继辉虽尚着常服,眉宇间的忧色却比官袍更重。他捏着那份邸报,指尖无意识地点着上面“百官上谏”那几个字,沉声道:“殿下,父皇此举看似广开言路,实则是将所有人都架在火上烤。尤其是……尤其是前番您涉及绣苑和内侍府,此刻若被有心人翻出,稍加引申,便是天大的麻烦。”
安乐公主揉着阵阵发胀的太阳穴,艳丽的面容染上疲惫:“本宫何尝不知?只是当时情势紧急,林子恬命悬一线,难道眼睁睁看着?”
她叹了口气,“如今父皇这道旨意一下,堵不如疏,可这‘疏’往何处导,才不至于引火烧身?”
夫妇二人商议了半日,将各种可能一一推演,却又一一推翻。
京城水太深,他们此刻远离中枢,信息滞后,往往一步错,便是万丈深渊。
“不如……”安乐公主揉了揉眉心,看向驸马,“将康乐请来一同商议吧?那孩子心思玲胧剔透,远胜寻常闺阁。即便她一时也无万全之策,至少远可去信入京,问问她叔父林子恬如今在京中的体悟;近亦可请教她父亲林如海大人。林家在官场沉浮数代,应对这等风浪,总比我们两个闭门造车来得强些。”
钟继辉闻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林家在科举仕途上的底蕴与智慧,确是朝野公认的。
正待唤人去请,外头已有嬷嬷疾步进来通传:“启禀公主、驸马,康乐县主在外求见。”
安乐公主精神一振:“快请!”
黛玉进来,甫要行礼,便被安乐公主亲手扶住:“好孩子,快免了这些虚礼。你这个时候过来,京中的事,想必已经知晓了?”
她拉着黛玉坐下,目光殷切,“可有什么主意?本宫正为此事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