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赶去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他所能看见的只是一些残留的痕迹,比如遍布压痕的草丛和沾满血迹的土壤。看见血迹原本令他担心,可是很快他就确定这些血都不是鳞兽的,不只是根据颜色和质地,还有血液的气味。他循着血迹找到了在丘地边缘处的路弗。它当然也没出什么大事,正无聊地躺在地上打滚。
“你又来了。”路弗说,“又来看你捡回来的臭东西。”
“我听说你被它们揍了。”罗彬瀚满面春风,口吻亲切地问,“真的假的啊?要不然我去帮你骂两句?”
令他失望的是路弗这一次并没跳脚,只是兴致缺缺地用屁股对着他。这倒是罗彬瀚头一回瞧见这东西消停下来。尽管这不能证明它是真的被揍老实了,罗彬瀚还是心情舒畅地吹起了口哨。他又接着去看他捡来的两个活宝贝,然后自己也吃了一惊。
在他缺席的这段时光里,这两头幼体又长大了。它们的快速生长原本就有迹可循,是在他将它们带回来的那段旅途中便不断进行着的。只是这个过程中他一直都在,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夸张的。如今他缺席的时间不过是三五天(在它们的眼中应该是如此),它们倒也还没有突然间长成两三米的异形怪物,只不过又比他记忆中的大了一圈。假如当初他刚捡到它们时就像捡了两只大老鼠,那么现在它们的体型已经介于侏儒兔子与小型犬之间。
然而,体型并非他所惊讶的关键原因。真正令人惊奇的是它们的神态和身姿。在他埋首于农艺研究的这段时间里,这两只幼体如同得到了某种点化,眨眼间就变成了真正的狩猎者。它们的鳞片已变得坚硬如甲,而爬行的动作矫健灵活,再也没有摇头摆尾的多余动作。当它们伏低身体向他发出“咔哒咔哒”的警告声时,罗彬瀚想起了它们那位死去的同族,那头不声不响就向他发动了袭击的野兽。现在它们看起来更像一家人了。
他没有再贸然接近它们,而是唤来了米菲的触须,认真地询问它是否对这两头鳞兽做了什么。
“我绝对不会计较的。”他用他最严肃的语气说,“只要你告诉我实话。”
米菲向他保证它什么也没做,除了在它们试图离开边界时用触须把它们驱赶回去,而这种驱赶的温和程度就和牧羊犬驱赶羊群回羊圈差不多,绝不可能从中锻炼出狩猎和撕打的本领来。它从未和它们产生过真正的冲突,至少没有像路弗那样试图去咬断它们的尾巴。
“没有寄生?”罗彬瀚问,“也没喂给它们吃奇怪的东西?”
“它们是自己寻找食物的。”米菲说,“而且它们对我很警惕。”
罗彬瀚认为精神上的警惕并不足以防住米菲。不过在拥有实质证据以前,他也不能说这一定就是米菲干的。于是他没再继续质疑,而是请米菲详细说说路弗被咬的过程。其实整个故事非常简单:有一只狗出于好玩而想咬掉鳞兽们的尾巴,可惜不如它们灵活,而且还比它们少一张嘴,于是就痛失了自己的尾巴。
“你是说它们是一起干的?”罗彬瀚确认道,“它们懂得互相合作?有战术配合?”
“我想是的。它们中的一个负责在前面当诱饵,另一个躲在草丛里等待机会。”
“是哪一个咬了那条狗?”
米菲告诉他是伤过尾巴的那只,但罗彬瀚竟然一下子认不出来了。那只伤过尾巴的幼体本来就只失去了尾巴末端的一小截。当它们还小的时候这种残缺尚且明显,而如今它们的尾巴长了不少,那一丁点残缺已经很难分辨——或者它们的尾巴也能像壁虎那样再生?总之他没法再确定谁是当初第一个爬出尸堆的家伙了,尤其是当它们正面瞧着他的时候。
不过,在更仔细地观察后,他还是确定了目标。他的办法不再是观察尾巴,而是分辨它们的神态和动作。这是种很难说得出确切依据的直觉方法,是他从几十日的喂养中得到的经验之谈——这两只鳞兽其实有许多细微的个性差异,并且成长过程中分化得越来越显着。眼下他再打量这两只兔子大小的家伙,其中一个正伸长了脖子远远地望着他,而另一个却依然压低身体,摆出了它们这一族的攻击姿态。尽管只分别了几天时间,它们那狩猎者的天性已对他产生了警觉,也许是认为他和追逐它们的狗、驱赶限制它们的触须怪都是一伙儿的。这也是事实不假,只不过他本以为它们会稍微记得他久一点。
“你怎么想这件事?”他问米菲,“你觉得这件事严重吗?”
“暂时不严重。我看它们不能真正地伤害到你的狗。”
“你知道那东西其实不是狗吧?”罗彬瀚忍不住说。但他没再坚持纠正米菲的称呼,也没强调“路弗”这个名字。事到如今名姓称呼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了。“说回到这两个东西,它们现在有到处乱跑的迹象吗?想要从你限制它们的区域里离开?”
米菲承认有那么一点苗头,但幼儿在生长过程中不断扩展和探索领地也是常事,它还没有分辨出那是不是在尝试逃离。“如果你想要彻底地控制住它们,”它慢吞吞说,“不冒任何风险的那种。那么我提议”
罗彬瀚摇了摇头。“别让它们靠近咱们的育苗点就行了。这总比看住两个活物简单些吧?要是它们突然间特别渴望自由,渴望到命都不想要了,你再收拾它们也不迟。”
他双手插兜大步走了过去。他的接近让那两个趴在小径边缘的家伙开始往草丛深处退缩,同时也用更急促的咔哒声来表示警告。看来在学会自己捕食和驱赶入侵者以后,它们的确是不欢迎他这个曾经的哺育者再来亲近了。
罗彬瀚没说什么,只是隔着十步的距离站住,然后伸出手臂指着那只明显更具攻击性的鳞兽。它已经在冲他龇牙了。
“你要是敢咬我一口,”他用巫师下诅咒般的架势对它宣布,“我就让你在田里拉一辈子的犁,运一辈子的水,浇一辈子的地。”
那只鳞兽的四肢已经压在了身体两侧,姿势就跟当初袭击他的成体一模一样。可它毕竟还是个毫无江湖经验的雏儿。当它被他的手势和语言转移了注意力时,影子已经无声无息地绕到了它的背后,猛然缠住它的四肢与头颈,把它像过年时待宰的猪一样倒吊起来。它在半空中挣扎狂叫,尾巴像鞭子一样甩来甩去。
另一只鳞兽嗖地钻进了草丛里,不曾为它受困同伴的命运而犹豫分毫,罗彬瀚没来得及用同样的方法去抓住它。他还真没料到它们的伙伴情谊如此脆弱,而且也确实不擅长用影子捕捉活物。他得非常集中精神才能不弄伤自己的猎物,而鳞兽又不像李理的装甲那样结实且懂事。
他的俘虏依然在影子的罗网中狂躁挣扎,那种剧烈程度令人觉得它随时会扭断自己的肢体或颈椎。等罗彬瀚站到它旁边后,它还试图用尾巴去抽打他,甚至差一点戳中他的眼睛。罗彬瀚留在安全距离外冷眼瞧着它,很快就找到了它尾巴上的那处残缺。他轻蔑地折下一根塑旋藜枝敲打它的脑袋。
“这就翻脸不认人了?”他嘲笑着它,不知怎么对它那副发狂似的丑态有点厌恶,“再也不用我把你从全家人的尸体里捞出来了?”
它自然不懂他的话,还在用尖利刺耳的声音唧唧大叫。它的嗓音和当初它从尸堆里爬出来时没有太大不同,可这一次罗彬瀚却听出了这叫声里的敌意。突然间他竟然觉得有点生气,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可气的。难道他要指责这只不满周岁的外星畜生忘恩负义不讲情面吗?那才真正是个笑话呢。
他宁愿把自己的坏脾气归因于这段时期的诸事不顺。这几十天的时间里他被莫名其妙地丢到了这个陌生世界里,为一个不知能否兑现的承诺忙忙碌碌;对于周遭的所有事物他都有千头万绪的疑问,到头来能够确定的答案却没有几样。如果他仍然是个无所谋求的观光客,这种情况或许还不算太令人讨厌,甚至会让他觉得有趣。可是如今他确实有点变了。他的内心已疲累了,也可能是苍老了,再没法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地享受未知。现在他想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成果,而不是闭着眼睛到处乱抓。他渴望那种路线清晰、尘埃落定的安全感。
“也许我确实应该让米菲寄生你们。”他自言自语地说,“让你们也派上点实际用处。”
他的视线与那只断尾的鳞兽对上了。在那两个漆黑而不露感情的瞳孔中,他望见的是自己半好半残的脸孔。捉住鳞兽的影子松开了,他的猎物翻滚着摔落在地,然后也飞窜进了草丛深处。
米菲的触须像游蛇似地爬过来。“你把它们吓到了。”它提醒道,“它们以后也会防备你的。”
“随它们去吧。”罗彬瀚说,“如果害怕能让它们变老实,那也算是个办法。只要它们不坏我的事就行了。”
他又去找了路弗,警告它不许再去追逐那两只鳞兽,更不许它干扰他们之后的种植活动,否则他真的会把它丢到丘地外头,让它永远变成一具安静的尸体。他的警告没见起什么作用,路弗仍然懒洋洋地趴在那儿打滚,不过至少也没再鬼吼鬼叫了。那条据说曾被鳞兽们咬掉的尾巴继续自得地在屁股上摇晃。
“你要种什么?”它说,“种那个魔鬼向你要的东西?”
罗彬瀚没回答它就走了。对于这场农业测试的现实意义他和米菲已经讨论得很充分,没必要再去和帮不上忙的家伙解释。他不指望能从中得到太多,但至少这是件他眼前现成的工作,能够叫他立刻着手去干,并且很快就会得到明确的结果,而不是逼他在云中雾里不停地瞎猜。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他现在正急需一些能牢牢抓在自己手心里的东西。
他回到了隘谷路前,重新投入他和米菲的育苗工作。米菲给他展示了所有浸泡状态下的种子,确实有几颗产生了萌芽的迹象。看来玉米在这种地方比他要坚强得多。而随着种子的变化,下一个问题也不得不提上议程。
“你想把它们种在哪里?”米菲问,“先尝试哪一种土壤?”
土壤是他们除了水源与空气外的另一道难关。在他外出的那段日子里米菲也对此地的土质做了自己的研究,因而可以为他提供一些现成的结论:这里的土壤呈强酸性、含有大量重金属,以及,理所当然地,还有它之前所提及的那种广泛存在于空气中的颗粒物沉积。除了这些最主要的困难外他们还要处理一些更细节的障碍,比如光照、风力和塑旋藜根系的侵袭。相比于土质问题它们是次要的,可一旦要扩大产量,它们也可能会变得异常棘手。
罗彬瀚则给它讲了讲自己在巫婆住所养伤时的见闻。“我偶尔也会见到几个外人。”他说,“都是些上年纪的人,跑到野外的山地上去烧荒。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合法的,反正我没看见有人管。我就问收留我的人干嘛要那么做,她说这是为了清理那片地里的野草根,顺便再取点灰烬。他们会先用工具把地里的杂草根都翻出来,然后放一把火烧掉,这样就不需要用很多人力或农具去仔细耕地了。在我们那里,这种办法通常被叫作‘刀耕火种’。”
“唔,”米菲说,“我能明白它的原理有意思的是,这让我想起了你的第一个任务。”
它没有再解释得更仔细,但罗彬瀚立刻就明白了它在指什么,因为他自己其实也在想这件事。他甚至不能分辨自己是先想到了这件事,还是先想起了刀耕火种的主意。
“火和灰。”他说,“那个山里的家伙要的第一样东西”
“这是一种提示吗?”米菲问,“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现在正在找的东西也会是下一样的提示?”
“我不知道。”
“你们通常用布料来做什么?”
罗彬瀚觉得现在没必要对这件事费太多猜疑。说到底种玉米只不过是他的临时起意,也许到头来是白费功夫。他眼下只盯着这一件事,并且期望能够在他感知的一天之内得到成果。
“咱们现在先不用想太多。”他直白地对米菲说,“如果那东西肚子里有什么阴谋诡计,那也不是我们现在能猜得出来的。以及,你要是真的发现了什么关键信息,比如能对付那东西的秘密武器,在十拿九稳以前最好也别急着跟我说。”
“为什么?”
“因为他能读心啊。我只要到他面前晃一晃,肚子里的秘密就全被他知道了——倒不是说你心里的秘密他就一定不知道,但至少你不用经常跟他碰面。咱们也只能尽量把能做的做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开始践行自己最后说的这句话。对于如何钝化土壤和增加肥力,米菲提出了一系列设想。它提出可以先尝试用灰烬和原生土壤按照多种比例混合后再进行分类测试,而在原生土壤的种类上他们也可以继续细分,因为罗彬瀚曾在旅途中见过其他质地与颜色的土壤,如果有必要他需要再去取一些回来,或者干脆就种到那里去;这两种选择无疑都要大幅增加他们的实验成本,因此他们还是决定先从丘地周边的红砂壤开始。
当第一颗新芽自种皮下破出时,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对应的土壤和清水,把它种在一个用透水型石料打造的育苗盆里,用一半的灰烬土与红砂壤混合。栽种现场的气氛十分凝重,简直让罗彬瀚感到有点诡异,倒好像他们是在把一个婴儿放到事先准备好的摇篮里,期盼这孩子将来能功成名就然而,不幸的是,这第一枚希望之种在罗彬瀚下一次出入内庭期间迅速地夭折了。与它同期宣告死亡的还有九枚从未发芽的种子,米菲发现它们在浸泡过程中已经出现腐败迹象。这九枚未能发芽的种子,其中八枚都浸泡在米菲自地下收集的冷凝水,已经极尽可能地进行了过滤处理,被米菲认为和纯净水无异。
对于这些种子的提前死亡,米菲不认为是自己的早期过滤出了问题。它主张这很可能是浸泡期间接触空气而引起的污染,因此立刻试着用自己分化出来的薄膜组织对浸泡盆中的空气进行过滤,结果也只是浪费了额外的五颗种子。随着剩余的七颗幼苗在入土栽种后急剧地枯萎,他们的第一批次实验种子就这样全军覆灭了。
第二批次和第三批次的失败接踵而来,没有一颗幼苗能够顺利长到人的手掌长度。在隘谷路的两侧,罗彬瀚不断地来回往返,每一次出去时听见的几乎都是坏消息。直到一天夜里,他躺在丘地上短暂地休憩,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敲他的肚子上。他睁开眼时看见米菲的触须正在他眼前摇晃。
“我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米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