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日如来面对天帝所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之时。
“阿弥陀佛。”
一声清越干净,不带丝毫烟火气的佛号,突兀地在殿中响起。
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瞬间抚平了殿内那躁动的气氛。
龙树菩萨身上的佛光微微一滞,忿怒之色虽未退去,却也缓缓向后退了半步,让出了身前的位置。
众仙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汇聚过去。
只见那一直端坐在须弥山列席首位的年轻僧人,缓缓合上了手中的经卷。
金蝉子。
他赤着双足,面容洁净,双眸中没有龙树那般的算计与嗔怒,只有一片映照大千的澄澈。
金蝉子越众而出,步伐不急不缓,对着御座之上的昊天上帝躬身一拜
这一拜,姿态躬敬,却不显卑微,自带一股从容气度。
“贫僧金蝉,见过大天尊。”
昊天上帝眼帘微抬,目光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神情多了一丝玩味。
“你是如来的弟子,却跟着须弥山的人来逼宫。”
昊天淡淡道,“有点意思。”
“大天尊言重了。”
金蝉子直起身,神色从容,不卑不亢。
“贫僧此来,非为逼宫,亦非为了争那一两件法宝的归属。”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满殿仙神,最后落在了侧身而坐的殷郊身上。
“贫僧此来,只为论道。”
“论道?”
殷郊轻笑一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西游量劫中的关键人物。
“你想论什么道?”
“论天道,论大势。”
金蝉子神色一肃,原本平和的气息陡然一变。
一股宏大庄严,仿佛与天地同存的压迫感,从他那单薄的身躯中弥漫开来。
“府君掌管人间太岁,记录旦夕祸福,当知这世间万物,皆有定数。”
“日升月落,是定数;四季更迭,是定数;王朝兴衰,亦是定数。”
金蝉子向前踏出一步,声音越发沉稳。
“昔日封神量劫,成汤气数已尽,西岐圣主当立。”
“截教虽有万仙来朝之势,通天圣人虽有诛仙四剑之威,然逆天而行,最终也不过落得个道统崩塌、门人上榜的下场。”
金蝉子这番话一出,凌霄殿内的气温骤然一降。
天庭八部诸神中大半都瞧向金蝉子,眼中的怒意几乎要化作实质。
金蝉子却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
他只是在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一个残酷的真理。
“敢问府君,可知当世大势为何?”
未待殷郊反应,金蝉子紧接着说道。
“昔日紫霄宫中,道祖定下大势。封神之后,玄门气运两分,西方当兴。”
“此乃天道运转之必然,亦是量劫演化之结果。”
“如江河东流,如日月经天,非人力所能阻挡。”
“佛法东传,度化众生,乃是顺应天道运转,消弭世间劫气。”
说到此处,金蝉子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悲泯。
看着殷郊,仿佛是在看着一个试图螳臂当车的愚人。
“然,府君却以天庭律法为名,在西牛贺洲妄动刀兵,驱逐僧众,阻断佛法东传。”
“府君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维护天庭律法。”
“但贫僧想问一句。”
金蝉子转过身,目光如炬,逼视着满殿仙神。
“天庭律法再大,大得过天道吗?”
“府君权柄再重,重得过道祖法旨吗?”
金蝉子声音骤然转冷,如惊雷炸响:
“依贫僧拙见,府君此举,非代天执法,却是在逆天而行!”
轰!
金蝉子几番言语,如同黄钟大吕,震得在场众仙心神摇曳。
天道!
道祖!
这两座大山压将下来,谁人能挡?
谁敢去挡?
“逆天而行”四个字,如同一座大山,狠狠砸在凌霄殿中。
原本还在看戏的阐教众仙,此刻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太乙真人手中的拂尘猛地一紧,眼中闪过深深的忌惮。
这金蝉子,好生厉害!
他们就是封神量劫的胜利者,正因为是胜利者,才更清楚“顺应天数”这四个字里,蕴含着多么恐怖的血腥与因果。
当年截教势大,最后还不是灰飞烟灭?
如今西方当兴,这是紫霄宫定下的基调。
若是天庭真的与之硬碰硬,逆了这股大势……
会不会重蹈当年截教的复辙?
殷郊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几分。
他看着金蝉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不愧是日后能取经证道的人物,这番口才与见识,确实比燃灯那个只会见风使舵,以势压人的老货强上百倍。
“依你之言,因为西方当兴,所以那些妖魔吃人,便是合理之举?”
“因为天数在西,所以我天庭的律法,到了西牛贺洲,就得给你们的‘大势’让路?”
“府君此言差矣。”
金蝉子神色不变,根本不接殷郊的指问。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众生?”
“牺牲一时之小利,换万世之太平,此乃大慈悲。”
“府君执着于眼前的一二冤魂,执着于那一城一地的得失,却看不见这三界气运的走向,这便是——障。”
金蝉子身上佛光虽柔和,却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轫性。
那是发自内心的自信,是对己心道统的自信。
“府君。”
金蝉子的声音变得低沉,如同暮鼓晨钟,直击神魂。
“你我也好,这满殿神佛也罢,在天道大势面前,皆如微尘。”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顺昌逆亡?”
殷郊轻声重复了一遍,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好大的一顶帽子。”
“非是帽子,而是事实。”
金蝉子步步紧逼,根本不给殷郊喘息的机会。
他虽然站着,殷郊虽然坐着。
但在气势上,这位年轻的佛子,竟隐隐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之意。
“府君,你前世身为殷商太子,应当最清楚逆天而行的代价。”
“当年你师尊广成子劝你顺应天命,你却执迷不悟,最终死于犁耕之下,上榜封神。”
“如今,你重活一世,身居高位。”
“难道还要为了这一时的意气之争,为了那一己之私愤,拉着整个天庭,去对抗这滚滚向前的天道大势吗?”
金蝉子双手合十,声音悲泯,却字字诛心。
“府君神通广大,手握翻天印,掌管功过簿,在这凌霄殿上,自可一言九鼎。”
“但你挡得住这天数吗?”
“若是因此引来天道反噬,引来圣人怒火,导致三界生灵涂炭,天庭气运崩塌。”
“这份因果……”
金蝉子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神光暴涨,直刺殷郊心神。
“你殷郊,担得起吗?!”
整个凌霄宝殿,在金蝉子话落后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坐在交椅上的身影上。
压力,如山呼海啸般汇聚而来。
太白金星缩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攥紧,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金蝉子,当真厉害。
深谙以势压人之道。
若是殷郊今日应对不好,或者是稍有露怯。
那天庭之前创建的所有优势,瞬间就会化为乌有。
甚至天庭内部的人心,也会因此而散。
毕竟,谁也不想与一个逆天而行的疯子,去对抗大势所趋的西方教。
伯邑考眉头紧锁,面露沉凝,而黄飞虎神色间却多有畅意闪过。
就连昊天上帝,此刻也微微眯起了眼睛,指尖在御案上停住。
大日如来与龙树菩萨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喜色。
金蝉子此子,果然是佛门大兴的关键!
这一番唇枪舌剑,比刚才的威逼利诱高明了不知多少倍,直接站在了道德与天道的制高点上,将天庭逼到了死角。
“阿弥陀佛。”
金蝉子双手合十,周身佛光大盛,仿佛一尊真正的在世圣贤,悲泯地看着殷郊。
“府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只需退一步,放了燃灯古佛,归还七宝妙树,撤出西牛贺洲。”
“这逆天之罪,尚有回旋馀地。”
“否则……”
金蝉子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说出来更让人心惊肉跳。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殷郊。
看着那个坐在御阶之下,一身暗红常服的年轻神只。
等待着他的反应。
是妥协?
还是死扛?
殷郊对满殿仙神的试探视若无睹,只是静静地审视着金蝉子。
许久,他才淡淡地开口,“说完了?”
殷郊放下茶盏,瓷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视线转向了那些面露尤豫、神色徨恐的天庭众仙。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天数啊?”
殷郊轻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这两个字,本君听了两辈子。”
“上辈子,有人告诉我,殷商气数已尽,所以我父王不仅要死,还得背上荒淫无道的骂名;我不仅要死,还得死得其所,才算顺应天命。”
殷郊转过身,直视着金蝉子那双澄澈的眸子。
“这辈子,又有人跑来告诉我,西方当兴,所以天庭也需让路,眼看在西牛贺洲藏污纳垢,还要拱手称赞一句‘功德无量’?”
殷郊猛的向前一步,身上的气势不再收敛。
那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煞气,是敢于向漫天神佛挥刀的狂悖。
“金蝉子,你口口声声说天数,说道大势。”
“那本君倒要问问你。”
“这天数,是我天庭正统庇护下的芸芸众生,还是尔等口中为了瓜分气运的私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