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仙境内,丝竹之声未歇。
但空气中流淌的醉人酒香,却在一瞬间变的凝滞起来。
就连那舞动的仙鹤,似乎都察觉到了空气中骤然紧绷的弦,收敛了羽翼,落回宫阙。
增设巡查司
不仅是阐教众仙,就连刚才还举杯相庆的天庭正神们,脸色也都变了。
太岁府如今已然权势不轻,掌人间休咎,管祸福旦夕,若是再给他们一个名正言顺的巡查之职。
那这天庭,岂不是成了他殷郊的一言堂?
“不可!”
一声断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右侧首位传来。
东岳大帝黄飞虎猛的放下手中玉盏,酒液溅在案几上,他也浑然不觉。
在其身侧,周身紫气缭绕的中天北极紫微大帝——伯邑考。
亦是放下手中玉盏,目光温润却暗含锋芒,直视殷郊。
“府君,太岁部本就职司繁重,掌管六十甲子神,监察人间气运流转。”
“如今西牛贺洲宣抚司初立,千头万绪尚未理清,又要增设巡查司,只怕是贪多嚼不烂。”
黄飞虎声音清硬,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处处透着为大局考量的稳重。
“况且,天庭已有纠察灵官,又有雷部巡视三界。”
“增设巡查司,职权重叠,不仅空耗天庭气运,更易生出推诿扯皮之弊。”
“此议,甚是不妥。”
“东岳帝君所言极是。”
伯邑考紧随其后,声音沉闷如雷,“天庭各部,各司其职,乃是封神之时便定下的规矩。若是随意增设机构,乱了纲纪,恐非三界之福。”
“届时,雷部行云布雨是否要看太岁脸色?火部接引星火是否要过太岁关卡?就连这幽冥地府的勾魂索命,是不是也要经过太岁府首肯?”
两位大帝开口,分量之重,等闲不可轻视。
众仙纷纷附和,一时间,瑶池之内,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府君,切莫操之过急啊。”
“是极是极,巡查三界自有雷部,何劳太岁府费心。”
这就是令人无奈之处。
当涉及到内核权力的分配时,哪怕平日里有再多恩怨的派系,也会在这一刻达成惊人的默契,共同抵制试图打破平衡的闯入者。
太白金星缩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颤,眼皮狂跳。
他偷眼瞧向上首的昊天上帝。
只见陛下神色淡淡,把玩着手中的九龙玉杯,对下方的喧闹置若罔闻,仿佛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戏码。
殷郊立于大殿中央,面对众神的议论纷纷,神色却出奇的平静。
待到声音渐歇,殷郊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伯邑考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又看了看神威凛然的黄飞虎。
“东岳帝君言重了。”
“殷郊本心,不过是想为陛下分忧。既然诸位都觉的此举不妥,那便作罢也无妨。”
嗯?
这就退了?
伯邑考眉头微蹙,心中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殷郊此人,从不是轻易退让的性子。
果然。
下一刻,殷郊话锋一转,原本散漫的坐姿微微坐正,一股肃杀之气,自他那身暗红色的常服下弥漫开来。
“陛下,巡查司虽可不设。但臣此次下界半月,却有些肺腑之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殷郊上前几步,对着昊天上帝长身一拜,声音朗朗,穿云裂石。
“臣,有本要奏。”
昊天上帝手中的酒杯终于放下,身子微微前倾,那一双眸子里闪过一丝期待。
“太岁有何本章,且奏来。”
殷郊转过身,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在场众仙官神将。
那目光太冷,太利。
仿佛能剥开他们光鲜亮丽的仙衣,直视那早已腐朽发臭的内里。
“这半月,本君如一介凡俗游士,丈量山河。”
“臣见那行云龙君,施雨降水如儿戏,致农田颗粒无收,卖儿鬻女,饿殍于野!”
“臣还见那过往游神,贪恋红尘烟火,竟化身凡人,入赘商贾之家,只为享那百年富贵,却忘了巡视之责,致使妖魔滋生,祸乱一方!”
殷郊每说一句,便向前踏出一步。
每一步落下,大殿内的气氛便凝重一分。
“这些神仙,有的出身玄门大派,有的乃是榜上有名之辈。”
“身居神位,享人间香火,受天庭俸禄。”
“可他们做了什么?”
殷郊猛地转身,沉声喝道。
“居位不思职,贪欢慕红尘!”
“视凡人为草芥,视天规如儿戏!”
“可笑诸位,只知思凡之风不可长,却对这渎职之举视若无睹。”
“陛下!”
殷郊再次向着昊天一拜,声音肃然,“长此以往,天庭威严何在?三界秩序何存?”
瑶池之中,只剩下琼浆流淌的细微声响。
不少品级较低的仙官,此刻已是冷汗淋漓,双股战战。
他们平日里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蝼蚁。
这等事情,做的多了,见的多了,便也就成了“惯例”。
谁能想到,当真会有人当众揭开这层遮羞布!
黄飞虎与伯邑考的脸色也俱是一变。
“太岁言重了。”
席案前,太乙真人尴尬开口,试图打破这僵局,“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神仙亦非圣贤,偶有行差踏错也是有的,稍加惩戒便是?”
“殊不知,人间亦有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太岁此言,未免有些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
殷郊霍然转身,盯着太乙真人,眼中的讥讽不再掩饰。
“真人乃清静无为之仙,自然不懂这人间疾苦。”
“但天庭乃三界枢钮,岂容这等尸位素餐之辈滥芋充数?”
说到这里,殷郊长吸一口气,重新转向昊天上帝,神色变的肃穆无比。
“陛下,天庭神位,乃是天道所授,享天地气运,受万民香火。”
“若在其位不谋其政,甚至以权谋私,祸乱苍生。”
“长此以往,天威何在?天道何存?”
昊天上帝脸色虽然平静,但周身的帝威却已是愈发深沉,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那依爱卿之见,当如何?”
殷郊听得昊天问询,朗声回道。
“臣闻,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天庭之所以会有此等乱象,皆因我天庭神官迁转升赏,多看资历背景,少论功过德行!”
“故,臣恳请陛下降旨。”
“即日起,立‘功过稽查’之制!”
殷郊的声音仍在继续,回荡在瑶池之内。
“凡天庭所属神官,欲晋升神位、调动职司、受赏封号者,必须先经核查功过!”
“功过簿上,若有亏空罪业,若有失职害民之举。”
“不仅不得晋升,不予调动,更要依律问罪,削去神籍,打入轮回!”
轰!
此言一出,比刚才的巡查司还要惊雷滚滚。
所有的仙神都猛的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个的身影。
太狠了!
这一刀,结结实实的砍在了天庭这庞大体系的腰眼上!
天庭的神仙也是要往上爬的。
谁不想从游神变成正神?
谁不想从偏殿搬进正府?
为了晋升,他们不知疏通了多少关系,走了多少门路,送了多少奇珍异宝。
而如今,难道要因此而付之东流。
“这……这怎么使的!”
“太岁府这是要凌驾于百官之上吗?”
“荒谬!简直是荒谬!”
底下的仙官们终于忍不住了,骚动声四起,一个个面红耳赤,眼中却掩饰不住那深深的惊恐。
他们怕了。
真的怕了。
谁的屁股底下是干净的?
谁敢保证自己在漫长的岁月里,没做过几件亏心事?
“陛下!此法太过苛刻,恐生怨怼,动摇天庭根基啊!”
有仙官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
“陛下,太岁此举,有揽权之嫌,不可不防啊!”
道德天尊与太乙真人也是面色剧变。
他们虽身份超然,不在天庭任职,但现今三界,玄门之中,阐教独领风骚。
这天庭飞升之仙,多为阐教门徒,且多占据要职,平日里行事霸道,因果牵扯最深。
若是真的实施这稽查之制,阐教怕是有大半的人,都要被挡在晋升的大门之外,甚至还要面临清算!
昊天上帝坐于上首,看着下方那一张张徨恐不安的脸孔,眼底深处,划过一丝极淡的愉悦。
乱吧。
怕吧。
只有怕了,才会听话。
只有乱了,才需要一个绝对的权威。
“太岁此议……”
昊天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甚合天心。”
四个字。
定了乾坤。
伯邑考重重闭上了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黄飞虎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最终还是无力的松开。
他们知道,此举看似殷郊所提,实乃昊天所意。
昊天需要这个权力,将天庭的人事大权,真正收拢到自己手中。
“即日起,太岁府设立‘考功司’,专司神官功过核查。”
“凡五品以下神官晋升调动,皆需太岁府用印,方可入案审效。”
昊天一锤定音。
随着这道旨意落下,瑶池宴席之上,那些平日里长袖善舞、早已打点好关节准备高升的仙官们,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如丧考妣。
他们看着那个站在大殿中央,一身暗红常服的殷郊。
只觉的那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尊即将吞噬他们前程与富贵的……太岁凶神。
殷郊转过身,感受着周围投来的无数道或是怨毒、或是恐惧的目光,嘴角微扬,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太乙真人遥遥一敬。
“真人。”
“这红尘浊气,如今可还入得了口?”
太乙真人看着他,面皮抽动,最终一言不发,拂袖而坐。
这杯酒,他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