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头上只剩下太岁府的本部人马。
数千神甲卫士静默如林,肃杀之气将周遭游离的浮云绞的粉碎。
杨任手持金丹神眼,驱策云霞兽上前两步,目光扫过囚车里那个已经烂泥般的菩萨,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
“府君,三法司那边如果追究下来,怕是又要递折子参咱们一本太岁府目无纲纪。”
“纲纪?”
殷郊摸着太白金星留下的那枚令箭,在指间轻轻翻转,冰冷的凉意顺着指尖渗进。
“杨任啊,三法司所谓的纲纪”
杨任默然。
他在商朝做过上大夫,自然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进了三法司,讲的是人情,拼的是背景。
韦陀背靠西方教,只要这口气没断,不论是哪路神仙审理,最后的结果必然不尽如人意。
这就是官场。
神仙的官场,比凡间更黑,因为神仙活的长,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几万年都扯不断。
“那府君的意思是?”
“也该让某些人知道,赏善罚恶,可不仅仅是一句空话。”
殷郊将令箭随手丢给一旁的温良,整了整衣袖,声音透着抹常人难明的叹息。
“走吧。”
“去哪?”
“冀州。”
这两个字一出,囚车里原本还在奄奄无神的韦陀,身子猛的一颤,那双眼睛里瞬间涌上一股惊惧。
“不……不可!”
韦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死死抓着囚车的栅栏。
哪怕那上面的禁制将他的掌心灼烧滋的滋作响,也顾不得了。
“殷郊,我是西方教护法!我是菩萨!你不能把我带去凡间!”
“按天规,仙凡有别!神仙犯法,当由天庭论处……你不能……不能私刑……”
“我要去三法司!我要见纠察灵官!”
韦陀嘶吼着,声音尖利刺耳,哪里还有半点之前的高高在上。
去三法司,那是走个过场。
可是去冀州。
那里有三万六千多条人命债。
殷郊嗤笑着看向韦陀,看着他这番作态,不由想起昔日,心中直犯恶心。
人啊,果然一般无二。
念头落回,殷郊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冷冷的注视着韦陀。
“现在想起天规了?”
“未免太晚了些。”
“当初为了骗取香火,在那冀州城降下大旱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起仙凡有别?”
“韦陀,做官也好,做神也罢,最忌讳的就是既要又要。”
“既然你当初选择了在冀州种下因果,那今日这苦果,自然也得乖乖的吃下去。”
说罢,殷郊不再看他,转身登上车驾,大手一挥。
“出发。”
轰隆隆——
黑金车驾碾过虚空,发出沉闷的雷鸣。
太岁府的大军调转云头,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撕开九天云层,带着凛冽的寒风与杀意,朝着下界那片苍茫大地俯冲而去。
……
冀州城。
曾经的繁华早已不在,如今只剩下一座死城。
断壁残垣之间,枯骨露野,磷火幽幽。
街道上,干涸的血迹早已变成了黑褐色,深深的渗入了石板缝隙里,洗都洗不掉。
风一吹,卷起漫天的纸钱灰烬,混着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尸臭味,直往鼻子里钻。
这里没有活人。
只有无尽的怨气,盘旋在城市上空,遮天蔽日,连阳光都透不进来。
大白天里,城中也是阴风阵阵,鬼哭狼嚎。
突然。
苍穹之上,云层炸裂。
一道金光裹挟着滚滚劫云,如同天塌一般,轰然降临在冀州城的上空。
恐怖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方圆百里。
城中那些原本还在游荡、哀嚎的冤魂厉鬼,被这股至刚至阳的神威一冲,瞬间吓的禁若寒蝉,缩回了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两道神光从地底钻出,化作两个狼狈不堪的小老头。
一个是土地,一个是本地城隍。
这二位也是倒了血霉,自打着满城被屠,他们这香火算是彻底断了,整日里守着这一座鬼城,还要受那漫天怨气的侵蚀,神体都快要维持不住了。
此刻见到天兵降临,两人吓的腿肚子都在转筋,慌忙跪倒在尘埃里,头都不敢抬。
“小神武义县土地(城隍),叩见上仙!”
车驾停在半空。
殷郊居高临下,目光冷漠的扫过这两个卑微的小神。
“全城被屠杀,怨气盈野,尔等身为一方正神,为何不报?”
土地公吓的浑身一哆嗦,磕头如捣蒜:“上仙明鉴!上仙明鉴啊!”
“非是小神不报,实在是……实在是报不上去啊!”
“那日屠城的神将,乃是……乃是天上来的大人物,手持令符,封锁四方。”
“小神等位卑言轻,表文刚烧上去,就被截了下来,连这冀州地界都出不去啊!”
城隍也是老泪纵横,摘下头上的官帽放在地上。
“这武义县城成了鬼蜮,小神这城隍做的也是生不如死。”
“若非为了压制这满城怨气不散,不让其祸乱周边,小神早就散了这身神力,随这满城百姓去了!”
殷郊看着这两人,神情却是未变。
这就是基层的悲哀。
大权倾压下来,先倒楣的永远是这些没背景的底层。
“起来吧。”
殷郊淡淡开口,“既是为了压制怨气,便算你们无罪有功。”
两人如蒙大赦,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这才敢偷偷抬眼打量这位降临的“上仙”。
这一看,却是吓的魂飞魄散。
只见那车驾之后,一辆囚车悬在半空。
囚车里锁着的那个狼狈不堪、满身血污的人,虽然没了往日的宝相庄严,但这二位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正是之前在冀州显圣,受万人膜拜的西方教护法,韦陀菩萨。
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菩萨,此刻竟然成了阶下囚?
这……究竟是这么回事!
“土地,城隍。”
殷郊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两人的惊骇。
“在。”两人慌忙应声。
“传本君法旨。”
殷郊指了指那座死气沉沉的冀州城。
“打开阴门,撤去压制大阵。”
“让这城里的冤魂,都出来吧。”
土地和城隍一听,脸色煞白。
“上……上仙,这不可啊!”
“这满城数万冤魂,怨气极重,一旦撤去压制,必将化作厉鬼,冲击生人,到时候方圆百里都要遭殃啊!”
“无妨。”
殷郊一步跨出车驾,身形缓缓降落在满目疮痍的城头之上。
他一挥衣袖,方天画戟重重顿在脚下的青石砖上。
咚!
一声闷响,传遍全城。
一股宏大、威严、却又带着奇异安抚之力的波动,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本君在此,谁敢造次。”
殷郊目光扫过那阴森的街巷,声音低沉,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铁律。
“告诉他们。”
“害的他们性命的元凶,已被缉拿。”
话音落下。
杨任猛的拽锁链,将囚车里的韦陀直接拖了出来,像丢死狗一样,重重的掼在城门口那片早已干涸发黑的空地上。
“啊——!”
韦陀发出一声惨叫,金身破碎的他在凡间的地面上翻滚,沾满了泥土与秽物。
殷郊大马金刀的在城楼上坐下,身后温良、乔坤左右侍立,数千天兵列阵四方,煞气冲霄。
土地和城隍对视一眼,狠狠咬了咬牙。
拼了!
这上仙连佛门菩萨都敢抓,还有什么是不敢干的?
两人迅速施法,解开了笼罩在冀州城上空的那层无形禁制。
呜呜呜——
阴风骤起。
无数道黑气从地底、从墙缝、从井口中钻了出来。
那是压抑了许久的怨念,是数万条不甘的亡魂。
它们咆哮着,哭嚎着,本能的想要择人而噬。
但下一刻。
它们看到了城楼上那尊身披玄甲的神只,感受到了那股如渊如狱的神威。
更看到了那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
韦陀。
那个收他们香火,却赐予他们毁灭的和尚。
所有的哭嚎声,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数万道虚幻的身影,密密麻麻的满了街道屋顶,无数双流着血泪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下方的韦陀。
那目光里的恨意,浓烈的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刀剑,要将韦陀千刀万剐。
韦陀趴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他不敢抬头。
那种被数万冤魂盯着的感觉,比翻天印的镇压还要让他恐惧。
这是业力。
这是因果。
殷郊坐在高处,看着这漫天鬼影,脸上没有半分嫌恶,只有一片肃穆。
他从怀中掏出那本厚重的功过簿,轻轻摊开在膝头。
指尖划过那些鲜红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条鲜活的生命,一段未竟的人生。
“冀州百姓。”
“本君知道你们冤屈。”
“天庭失察,神佛无道,致使尔等遭此横祸。”
“今日,不讲天规,不谈律法。”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殷郊伸手一指下方的韦陀。
“罪首在此。”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