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谈的戏唱到第九天头上,终于唱不下去了。
洪承畴派去扯皮的那个从七品主事,能把“释放一名五十岁老妇该折合多少赔偿银”的话题掰扯上两个时辰,专业素养堪称登峰造极。问题出在辽阳城里。
宁完我带回“明军同意暂缓攻势、等待朝廷旨意”的消息后,最初两天,城里的确松了口气。炮声稀了,鼓噪声远了,连天飘落的雪花似乎都柔和了些。配给的口粮虽然没多,但至少暂时不用提心吊胆想着明天城墙会不会被轰塌。紧绷了半个月的神经一松,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疲惫和绝望,反而像退潮后露出的礁石,更加清晰刺目。
粮,真的快没了。柴,已经拆到房梁了。人心,像风干的土坯,表面看着还成,里面早就酥了。
皇太极强撑病体,每日听取汇报,命令多尔衮加紧整顿防务,暗中准备突围事宜。但他能感觉到,殿中那些满洲亲贵看他的眼神,少了往日的敬畏,多了些别的东西:猜疑,犹豫,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怨怼。毕竟,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谁都知道是因为沈阳那一败。而求和……虽然说是计,可终究是丢了巴图鲁的脸。
汉军旗那边更不用说。宁完我回城后,闭门不出,据说是在“斟酌和谈条款细节”,但“大汗准备用汉人换平安”、“城破前满洲兵要先屠汉营”的流言,却像雪片一样,在这饥寒交迫的九天里,飘进了每一个汉军旗士兵和百姓的耳朵。起初没人敢信,可当巡逻的满洲兵经过汉军营区时眼神越来越冷,当分配柴薪粮米时克扣越来越明目张胆,当几个私下抱怨的汉兵被督战队以“扰乱军心”为由当众砍了脑袋后……不信的,也开始信了。
一股冰冷而危险的暗流,在辽阳城看似平静的冰面下,疯狂涌动。
第九天深夜,子时。
靖远军大营,中军大帐。帐帘低垂,外头加了双岗,亲兵队长亲自按刀守在十步之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帐内炭火通红,映着几张严肃的脸。洪承畴、王靖远、苏远清、周遇吉、赵大锤、狗剩、石锁,济济一堂。人人甲胄在身,连苏远清都套上了一件轻皮甲,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都到齐了。”洪承畴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斩金断铁的决断,“戏,唱到明天,也就够了。朝廷的旨意上午刚到。”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绢轴,并未展开,只是放在案上,“陛下圣明,内阁诸公亦知兵。旨意中痛斥虏酋奸狡,赞我军将士忠勇,令我等……‘抓住战机,速定辽阳,勿使虏酋再度遁逃,以竟全功’!”
最后几个字,他加重了语气。帐内众将眼睛都是一亮,胸膛微微挺起。有了这道旨意,最后一点名义上的顾忌也没了。
“时机也已成熟。”王靖远接话,走到巨大的辽阳城防沙盘前,“据石锁最新回报,以及城内我们的人冒死传出的消息:第一,辽阳存粮,至多还能支撑十日,且分配严重不均,汉军旗怨气已达顶点。第二,皇太极病情反复,近日已难以视事,实际城防由多尔衮主持,但多尔衮与代善等老派贝勒似有分歧。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手指点向沙盘上的西门区域,“西门守军,约有一千五百人,其中汉军旗占八成。守将博尔晋,是皇太极心腹,但副将哈什屯,以及其麾下三个汉人牛录,已被我们的人成功接触,答应在总攻时作为内应!”
“哦?”洪承畴目光一凝,“可靠吗?”
“可靠。”石锁沉声回答,他脸色有些苍白,眼中却燃烧着火焰,“接触过程很小心,用了多重验证。哈什屯的独子去年在锦州被我们俘虏,一直善待,日前已秘密送到辽阳附近。哈什屯见了儿子,又亲眼看到我们送去的劝降文书和承诺的条件,已然心动。他那三个汉人牛录,是辽东本地人,家眷多在城中,早就不想打了。约定的信号是:总攻前夜,子时三刻,他们在西门内侧靠近瓮城的营房举火三堆,并设法控制或干扰西门吊桥绞盘。届时,我军只需猛攻西门,他们便会趁机打开城门,或至少制造巨大混乱。”
“好!”洪承畴抚掌,“里应外合,事半功倍!西门防御本就相对薄弱,若得内应,破之易如反掌!”他看向王靖远,“靖远,总攻方案,你可拟定了?”
王靖远重重点头,拿起一根细木棍,指向沙盘:“督师,诸位,总攻方案,可概括为十二个字:火器轰城,重点突破,内应开门!”
他语速加快,条理清晰:“具体部署如下:第一,主攻方向,定为西门!由我亲率靖远军主力一万五千人,携带全部重炮及攻城器械,于总攻日拂晓前,秘密运动至西门外三里处集结。狗剩!”
“末将在!”狗剩腾地站起。
“你的炮营,是砸开城门的重锤!总攻开始,我要你不惜弹药,集中所有重炮、臼炮,对准西门城墙中段,进行持续不断的饱和轰击!不要管别处,就轰那一段!直到轰开缺口为止!同时,以快炮压制两侧城墙守军,尤其是可能支援西门的敌军!”
“明白!保准把西门给您轰成麻子脸!”狗剩眼中凶光闪烁。
“第二,佯攻与牵制。”王靖远木棍移向东门和北门,“周遇吉!”
“末将在!”
“着你率东营七千兵马,于总攻同时,对辽阳东门发起强攻!摆出全力突破的架势,动用云梯、冲车,攻势要猛,要把多尔衮的注意力牢牢吸在东门!不必真的破城,但一定要打得像真的,让他不敢从东门调兵支援西门!”
“末将领命!定让鞑子以为东门才是主攻!”周遇吉肃然道。
“赵大锤!”
“俺在!”
“你率北营三千骑兵并配属轻炮,总攻开始后,猛攻辽阳北门!同样是虚张声势,但要比周遇吉那边更‘疯’!做出骑兵随时可能突入城内的姿态,牵制北门守军,并防备皇太极或其他满洲贵族从北门突围逃跑!”
“好嘞!看俺老赵吓破他们的胆!”赵大锤咧嘴。
“第三,预备与堵截。”王靖远看向洪承畴,“督师,请您坐镇中军,统揽全局,并指挥吴参将的五千蓟镇兵作为总预备队。一旦西门突破,或者东门、北门出现真正机会,预备队立刻投入,扩大战果!同时,请督师协调安排,在辽阳西、北、东三个方向外围十里处,多布游骑哨探,严防小股敌军溃围脱逃,尤其是……要盯住可能从西面老河道方向溜走的‘大鱼’!”
洪承畴微微颔首:“可。本督自当坐镇,吴参将部亦已准备就绪。外围封锁,本督会亲自安排。”
“第四,巷战与清剿。”王靖远语气转冷,“城门一破,战斗远未结束。辽阳城大,街巷复杂,必有顽抗。入城部队,需以哨、队为单位,交替掩护,逐街逐巷清剿。重点目标:伪皇宫、各贝勒府邸、粮仓、武库。入城后,严禁劫掠,严禁滥杀,尤其是对平民和放弃抵抗的汉军旗士兵。但遇持械抵抗者,格杀勿论!苏先生。”
苏远清起身:“在。”
“你负责草拟安民告示,准备接管城防、清点府库、安置俘虏流民的一应文书、人手。仗打完,治理要立刻跟上。尤其是粮食,城破之后,立刻开仓放粮,稳定民心!”
“学生已着手准备,各类告示文书、办事章程、人员名册皆已齐备。”苏远清从容答道。
“第五,也是最后一步,”王靖远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石锁身上,“石锁。”
“属下在。”
“你和你的人,是插入敌人心脏的匕首。总攻前夜,你要带最精锐的一队人,提前潜入到西门附近,与内应哈什屯取得最后确认。总攻开始后,你的任务不是攻城,而是在混乱中,直扑伪皇宫!务必找到皇太极、多尔衮、代善等首要虏酋!能生擒最好,若不能……绝不能让其逃脱!尤其是皇太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石锁单膝跪地,抱拳:“属下以性命担保,绝不放走一条大鱼!”
部署详尽周密,方方面面都已考虑到。洪承畴听完,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他起身走到沙盘前,沉吟片刻,补充道:“靖远所虑甚周。本督再强调三点:其一,攻城之时,务必注意保护西门内应及家眷,入城后立刻派兵接应控制,以防满洲兵狗急跳墙,屠杀反正将士。其二,城中或有蒙古、朝鲜仆从军,若能招降或令其保持中立,可减少阻力。可令会蒙语、朝鲜语者随军喊话。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目光炯炯,扫视众将:“此战,乃平定辽东最后一役!功成,则北疆百年大患一举廓清,诸位皆是不世之功臣,名垂青史!若有差池,纵敌酋逃脱,则后患无穷,你我都将是朝廷罪人,百姓罪人!故,望诸位同心戮力,奋勇争先!本督在此承诺:率先登城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擒斩皇太极者,封侯之赏,本督亲自为其请封!然,有畏敌不前、贻误战机、违抗军令者,无论何人,立斩阵前,以正军法!”
“谨遵督师将令!誓破辽阳,扫灭虏酋!”众将齐声低吼,帐内弥漫着一股铁血肃杀之气。
“总攻时间,”洪承畴看向王靖远,“靖远,你定。”
王靖远毫不犹豫:“明日,十月二十八,寅时三刻,天色将明未明,正是人最困倦、警惕最松之时。各部队于今夜子时开始,按计划秘密进入攻击位置。寅时整,号炮为令,总攻开始!”
“好!就是明日寅时三刻!”洪承畴一锤定音,“诸位,各自回去准备,召集麾下把总以上军官,传达部署,鼓舞士气。今夜……让将士们吃饱,但不得饮酒。子时一到,依令行动!”
“遵命!”
众将领命,鱼贯而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凝重,但眼中都燃烧着炽热的战意。等待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久,终于到了最后一击的时刻。
王靖远留在了最后。洪承畴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靖远,明日之战,凶险异常。你是前锋主将,破城首功在你,但首当其冲、伤亡最重的,也是你。务必……小心。”
王靖远心中一暖,抱拳道:“督师放心,末将晓得。明日,定不负督师重托!”
洪承畴点点头,从案下取出一个狭长的木匣,推给王靖远:“打开看看。”
王靖远疑惑地打开木匣,里面赫然是一柄连鞘长剑。剑鞘乌黑,并无装饰,但入手沉甸甸。他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剑身如一泓秋水,在炭火映照下流转着森寒的光泽,靠近剑镡处,有两个古朴的篆字:“破虏”。
“此剑名‘破虏’,乃嘉靖朝抗倭名将戚继光将军晚年佩剑,辗转流落,后被收藏于宫中武库。此次出京前,陛下亲赐于本督,言‘可赠于破敌建功之将’。”洪承畴缓缓道,“明日之战,当用此剑,斩将夺旗,以慰戚少保在天之灵,以彰我大明军威!”
王靖远心中激荡,双手捧剑,单膝跪地:“末将……谢督师赐剑!谢陛下天恩!必以此剑,斩尽虏酋,复我河山!”
……
当夜,靖远军大营表面平静,内里却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而隐秘地运转起来。士兵们默默检查着盔甲兵器,将分发的干粮和急救包仔细收好。火头军熬煮着浓稠的肉汤,香气在寒夜里飘散。军官们聚集在各自的帐篷里,压低声音,最后一次确认进攻路线、战术配合和联络信号。
王靖远巡视完各营,回到自己的帅帐时,已是亥时末。帐内,林秀儿正在整理一个硕大的医药箱,里面塞满了纱布、药瓶、剪刀、镊子。她明天会带着医营最精干的一部分人,紧随第一波攻城部队之后,在尽可能安全的地方建立前沿救护点。
“都准备好了?”王靖远卸下甲胄,揉了揉发酸的肩膀。
林秀儿点点头,没说话,只是走过来,递上一碗一直温在炭火边的姜汤。王靖远接过,一饮而尽,一股热流从喉咙滚到胃里。
“明日……”林秀儿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明日必须打。”王靖远知道她想说什么,“城里快撑不住了,皇太极也可能在准备逃跑。不能再等了。”
“我知道。”林秀儿低下头,继续整理药箱,“我只是……你要小心。石锁说,那哈什屯未必完全可靠……”
“石锁会处理。”王靖远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放心,我们准备了这么久,内外呼应,优势在我。等拿下辽阳,辽东就算平定了。到时候……”
“到时候再说。”林秀儿抽回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小护身符,塞进王靖远手中,“这是我昨日去伤兵营旁临时搭的小庙里求的。你……戴着。”
王靖远看着手中那粗糙的、绣着歪歪扭扭“平安”二字的护身符,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林秀儿从来不信这些,这恐怕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他将护身符仔细贴身收好,郑重道:“我一定平安回来。你也要小心,别冲得太靠前。”
林秀儿轻轻“嗯”了一声。
子时到了。营中响起极低沉的号角声,各部队开始按计划,悄无声息地开出营垒,如同无数道溪流,向着预定的攻击位置渗透而去。马蹄裹布,车轮缠草,所有人都竭力将声响压到最低。
王靖远全身披挂,那柄“破虏”剑悬在腰间。他在亲兵护卫下,骑马立在一处高坡上,望着黑暗中如同巨兽匍匐的辽阳城轮廓。西门方向,一片沉寂。约定的子时三刻就快到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寒风呼啸。
突然,辽阳西门内侧,靠近瓮城的区域,猛地腾起三簇醒目的火光!在漆黑的夜里,如同三只睁开的眼睛!
信号!内应发出了信号!
几乎同时,王靖远看到,西门城头似乎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有呼喊声隐隐传来,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吊桥……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但并未落下。
看来,哈什屯他们行动了,但可能遇到了阻碍,未能完全控制绞盘。
但这已经足够了!
王靖远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拔出“破虏”剑,剑锋直指辽阳西门!
“传令全军——总攻开始!”
“嗵!嗵!嗵!”
三声号炮撕裂夜空,尖锐的呼啸声传遍四野!
下一刻,早已蓄势待发的靖远军炮兵阵地,爆发出天崩地裂般的怒吼!
“轰!轰!轰!轰!轰!……”
数十门重炮、臼炮、佛朗机同时喷吐出炽烈的火焰,炮弹如同流星火雨,划破黑暗,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砸向辽阳西门那一段城墙!大地在颤抖,空气在燃烧,辽阳城巨大的阴影,在这一刻仿佛都晃动起来!
几乎在炮响的同时,东门、北门方向,也传来了震天的战鼓和喊杀声!周遇吉、赵大锤的佯攻部队,准时发动了凶猛无比的牵制攻势!
辽阳攻防战,最终的总攻,在这寒夜将尽的时刻,轰然打响!
而王靖远,一夹马腹,高举“破虏”剑,率领着身后如山如海的靖远军将士,如同滚滚铁流,冲向那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的辽阳西门!
决战,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