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城被围的第十五天,天气骤然转寒。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头,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抽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城墙上值守的士兵缩着脖子,把手拢在袖子里,呵出的白气转眼就被风吹散。眼神大多是木的,空的,望着城外明军那连绵的营垒和旗帜,没什么恐惧,也没什么希望,只剩下一种被冻僵了的麻木。
缺粮的阴影,像这鬼天气一样,实实在在地罩在每个人头上。官仓每日分下来的那点东西,越来越稀,越来越糙,掺的沙土石子硌得牙疼。满营的怨气,被督战队的刀和连坐的酷令死死压着,没爆出来,却沉到了更底下,变成一种死水般的沉寂。但有心人都知道,这沉寂比喧嚣更可怕。
皇太极半躺在暖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两颊却泛着病态的红晕。他胸口缠着白布,隐隐有血迹渗出:前几日听闻索尼全军覆没、外援彻底断绝的消息时,急怒攻心,旧伤崩裂,咯血不止,好不容易才被太医用药吊住。
殿内站着的人比往日少了许多,个个面色凝重。多尔衮、代善立在最前,宁完我垂手在后,还有几个心腹的满洲大臣。以往时常立在文臣首位的范文程已不见踪影:沈阳城破时,这位深受倚重的汉臣未能走脱,如今生死不明。他的缺席,让殿内汉人的声音更加微弱,也让满臣们看宁完我等人的眼神,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说……说吧,”皇太极的声音嘶哑微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城中……情形如何?”
多尔衮和代善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多尔衮上前一步,低声道:“大汗,粮食……最多还能支撑二十天。这是按最苛刻的配给算的。柴薪也不够了,不少营房和民户已经开始拆门窗、家具取暖。汉军旗那边……昨日又有两起小规模鼓噪,虽已弹压,但人心……确实不稳了。南门、西门守军,因近日明军炮击骚扰频繁,伤病增多,士气……颇为低落。”
他每说一句,殿内的空气就冷凝一分。二十天,弹指即过。没有外援,没有粮草接济,二十天后,这座坚城不攻自破。
皇太极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良久,才缓缓睁开,目光投向宁完我:“宁先生,你是汉人,通晓史册。你说,历朝历代,可有被围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而能长久者?”
宁完我心头一紧,知道这是最要命的问题。他斟酌着字句,躬身道:“回大汗,史册所载,困守孤城而能力挽狂澜者,非赖城高池深,而在人心凝聚,上下用命,且必有奇谋或外变。如汉之耿恭守疏勒,唐之张巡守睢阳,皆是以忠义激荡人心,以智略屡挫强敌,更兼有时运相济。然……”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然若内乏粮秣,外绝援师,人心渐散,则……则纵有孙吴复生,亦难回天。”
大实话,但也是诛心之言。殿内满洲大臣们脸色更加难看。
皇太极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又问:“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宁完我撩袍跪倒,额头触地:“大汗!臣直言,辽阳如今,已是绝境!外无必救之兵,内无足恃之粮,军民之心,惶惶不可终日。明军主帅洪承畴老成持重,王靖远骁勇善战,其志在必得,绝不会给我等喘息之机。困守下去,只有……只有城破人亡一途!”
“那便该当如何?”皇太极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宁完我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为今之计,唯有……求和!”
求和二字一出,殿内一片哗然!代善怒道:“宁完我!你敢乱我军心!我大金只有战死的巴图鲁,没有摇尾乞怜的懦夫!”
几个满洲大臣也纷纷呵斥。
宁完我不为所动,只是看着皇太极,声音提高了几分:“大汗!此非怯战,而是存族保种之策!昔年勾践卧薪尝胆,终灭强吴;汉高祖屡败于项羽,终有天下。一时之屈辱,若能换来喘息之机,保全元气,以待天时,有何不可?如今明军势大,辽东已非我有。若能在谈判中争取些许有利条件,比如……比如以辽河为界,我大金去帝号,称臣纳贡,但求保有辽阳及以北之地,休养生息。待明军主力南调应对流寇,或朝廷内斗再起,未尝没有东山再起之日!若一味死战,玉石俱焚,则爱新觉罗氏血脉断绝,大金国祚就此而终啊!请大汗三思!”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也极其大胆。殿内一时死寂,只有炭火的噼啪声。所有人都看向皇太极。
皇太极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锦被。求和?称臣?去帝号?这对心高气傲、一生征战的他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但宁完我说的,句句在理。继续困守,真的是死路一条。二十天后,粮尽援绝,军心溃散,那时恐怕连求和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目光扫过多尔衮。多尔衮微微垂首,不置可否,但眼神深处,似乎也有一丝赞同。
“宁先生,”皇太极再次开口,“若求和,你以为,明廷……洪承畴、王靖远,会答应吗?条件几何?”
宁完我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整理思绪,缓缓道:“大汗,明廷上下,对收复辽东、扫灭我大金,期盼已久。沈阳光复,其势正盛,必欲乘胜追击,彻底平定辽东。故此,若要其同意和谈,条件必然极为苛刻。以臣愚见,或可提出:第一,我大金去帝号、大汗称号,对明朝称臣,岁岁纳贡。第二,以辽河为界,辽河以南之地尽归明朝,我大金退守辽阳及以北。第三,释放所俘明军、百姓。第四,赔偿军费……”
他每说一条,殿内满洲贵族的脸色就黑一分。这哪里是求和,简直是投降!
但皇太极却听得很认真,末了,竟点了点头:“条件……可以谈。关键是,他们是否愿意谈。洪承畴稳重,王靖远激进……此事,未必没有一线希望。”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疲惫、屈辱、不甘,还有一丝深藏的计算,“就算不成……也能拖延些时日。城中粮草将尽,能多拖一天,便多一分变数。或许……天气更加严寒,明军久顿于外,师老兵疲;或许……明朝内部生变,流寇大炽,迫其回调兵力;或许……蒙古那边,又有转机。”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股决绝:“就算最后还是要打,用和谈拖住他们,让他们松懈,让我们……也能最后准备一下。”
众人恍然。原来大汗打的是这个主意!和谈是假,缓兵是真!哪怕只有十天半个月,也能让城中疲惫不堪的守军喘口气,重新整顿防务,甚至……谋划一些别的事情。
“宁先生,”皇太极看向这位此刻殿中唯一的汉人重臣,“这求和文书,就劳烦你草拟。言辞要恭顺,处境要写得凄惨,但底线要守住:去帝号称臣可,纳贡可,但辽阳必须保留,作为我部安身立命之所。这文书……明日一早,就派人送出城去,直接送交明军主帅洪承畴。”
“臣遵旨!”宁完我躬身领命。
“记住,”皇太极补充道,眼中寒光一闪,“派去的人,要选机灵的,最好……选汉人。你,亲自去。”
宁完我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对上皇太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明白了,这是考验,也是将最危险、最屈辱的任务,交给了自己这个汉臣。但他没有犹豫,再次深深一躬:“臣……领旨。”
……
第二天上午,辽阳城南门在持续的炮击骚扰间隙,罕见地放下了吊桥。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青布小车,在十几名未持兵刃、只做仆役打扮的汉人护送下,缓缓驶过吊桥,朝着明军大营方向而去。小车前插着一面小小的白旗,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宁完我坐在车内,双手拢在袖中,面色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知道此去凶险,更知使命之尴尬沉重。但为了城中或许还有的一线生机,为了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他别无选择。
这一反常举动立刻引起了明军哨探的注意。消息迅速报到了中军大帐。
王靖远正在和狗剩、周遇吉等人商议新一轮的骚扰方案和可能的薄弱攻击点,闻言都是一愣。
“打着白旗?汉人护送?小车?”王靖远皱起眉头,“搞什么名堂?诈降的新花样?”
“不像。”周遇吉摇头,“若是诈降诱敌,不会这么明目张胆从正门出来,还这么几个人。倒像是……使者?”
“使者?”狗剩挠头,“鞑子派使者来?求和?”
王靖远心中一动,想起洪承畴昨日派人传来的口信中,曾提到“围城日久,敌酋或生他念,当有所备”。难道被督师料中了?
“把人带到辕门外,仔细搜查,车辆、人员,一寸都不许放过。确认没有兵器、没有火药等危险之物后,带使者一人进营,其余人等原地看管。我亲自去见。”王靖远下令,同时派人快马去请督师洪承畴。
很快,宁完我被带到了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他面色平静,举止从容,对着迎出来的王靖远拱手一礼:“在下宁完我,奉大金国主之命,特来求见大明洪督师、王总镇,有国书呈上。”
宁完我?王靖远知道这个名字,是皇太极身边重要的汉臣谋士之一。派他来,看来真不是小事。
“宁先生请稍候,督师即刻便到。”王靖远不卑不亢地还礼,将宁完我引入帐中稍坐,奉上热茶,却不多言。
约莫一刻钟后,洪承畴在亲兵护卫下赶到。他依旧是那副沉稳模样,官袍一丝不苟,仿佛眼前不是敌对使者,只是个寻常访客。
双方见礼,分宾主落座——当然,宁完我坐的是下首客位。
“宁先生远来辛苦。”洪承畴温言道,“不知皇太极遣先生至此,有何见教?”
宁完我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函,双手呈上:“此乃我国主亲笔所书,致大明皇帝陛下及洪督师、王总镇。我国主感念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辽阳城内数十万军民再受战火荼毒,亦深知天兵威不可犯。故愿罢兵休战,重修旧好。具体条款,皆在书中,请督师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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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兵接过信函,检查无误后,递给洪承畴。洪承畴拆开火漆,抽出信纸,缓缓展开。王靖远坐在一旁,目光也扫了过去。
信是以皇太极的口吻写的,用的是汉字,文辞颇为谦卑。大意是:自沈阳一败,已知天威难犯,不敢再螳臂当车。愿去帝号,向大明称臣,岁岁纳贡。请以辽河为界,辽河以南尽归大明,只求保有辽阳及以北之地,使部族有栖身之所。愿尽释所俘明人,赔偿军费。只求罢兵,使生灵免遭涂炭云云。
姿态放得极低,条件……乍看之下,似乎大明占了天大便宜:不费一兵一卒,便能让后金去帝称臣,纳贡划界。
洪承畴看完,面色平静,将信递给王靖远,看向宁完我:“幡然悔悟,欲息兵戈,此乃苍生之福。不过,兹事体大,非本督与靖远伯所能擅专。此国书,本督当立刻转呈朝廷,由陛下圣裁。”
宁完我忙道:“督师明鉴。国书自当上呈天听。然兵凶战危,瞬息万变。辽阳城中,粮草将尽,军民惶惶。我国主诚意求和,实不忍见城破之日,玉石俱焚之惨状。故冒昧恳请督师,能否暂缓攻城之势?以示谈判诚意?待朝廷旨意下达,再行定夺?若天朝应允和议,则干戈立化玉帛;若不许,再战不迟。如此,督师不负朝廷重托,亦全我主爱民之心,更显天朝上国仁德胸怀。”
话说得漂亮,滴水不漏。核心就一个:先停火,等消息。
王靖远心中冷笑。果然来了,缓兵之计。他看向洪承畴。
洪承畴捻须沉吟片刻,缓缓道:“宁先生所言,不无道理。我朝天兵,本为吊民伐罪,解民倒悬,非好战之师。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保全万千生灵,自是上善。”他话锋一转,“不过,两军对垒,关乎国体,亦非儿戏。贵国主既有诚意,便当有切实之举。譬如,开放城门,准百姓出入;又譬如,先行释放部分被掳明人,以示诚意。如此,本督或可奏明圣上,暂缓攻势,以待朝廷旨意。”
这是反将一军。你皇太极不是说缺粮怕死人吗?那就先放人、开门,证明你的诚意。
宁完我面现难色:“督师明鉴,城中兵荒马乱,骤然开门,恐生变故。释放被掳人丁,亦需时间甄别安排……我国主诚意拳拳,还望督师体谅城中实情。暂缓攻城,便是最大善意。待和议有成,一切自当遵照天朝吩咐。”
双方你来我往,言语交锋。洪承畴始终不急不躁,既不同意,也不完全拒绝,只是反复强调需要诚意和朝廷旨意。
最终,宁完我见无法立刻得到明确答复,只得起身告辞:“既如此,在下便先回城复命。我国主静候佳音。只盼督师念在满城生灵份上,稍抑兵锋。” 他留下那封国书副本,躬身退出。
送走宁完我,大帐内只剩下洪承畴、王靖远和闻讯赶来的苏远清。
“督师,您看……”王靖远看向洪承畴。
洪承畴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渐渐敛去,露出一丝冷意:“缓兵之计,无疑。”他指着那封国书,“去帝号,称臣,纳贡,划界……看似让步极大,但核心就一条:保住辽阳。辽阳在手,他皇太极就还有根基,还有翻本的希望。所谓称臣纳贡,不过是一纸空文,随时可以撕毁。此等伎俩,焉能瞒我?”
苏远清点头:“督师所见极是。学生观此信,言辞虽卑,骨子里却未认输。只求喘息之机罢了。城中缺粮是真,但其未必没有最后一搏之力。若我军因此松懈,恐为其所乘。”
王靖远道:“那督师方才为何不严词拒绝,反而与他虚与委蛇?”
洪承畴看了王靖远一眼,淡淡道:“靖远,用兵之道,虚虚实实。他皇太极想用和谈拖住我们,我们为何不能将计就计,利用这和谈,拖住他,麻痹他?”
王靖远眼睛一亮:“督师的意思是……”
“答应他,暂缓攻势。”洪承畴手指敲了敲桌面,“当然,不是真的停下来。炮击、骚扰可以适当减少,做出一种‘等待朝廷旨意、保持克制’的姿态。甚至可以派些低级官员,与他来回扯皮,商讨些释放人丁、交换物资的细节,把戏做足。”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锐利:“而在这和谈的烟幕下,我们要做三件事。第一,加紧备战!火炮继续校准,弹药加紧储备,攻城器械进一步改良,士兵养精蓄锐。尤其是你,靖远,挑选最精锐的突击部队,反复演练巷战、攻坚,要做到一声令下,就能以最快速度,砸开辽阳城墙!”
“第二,”他看向苏远清,“苏先生,立刻以本督和靖远伯的名义,草拟一封奏章,八百里加急送京!详细禀报皇太极求和之事,剖析其缓兵奸计,并陈述我军‘将计就计、外松内紧、伺机总攻’之策,请朝廷明示,并恳请陛下下旨,痛斥虏酋诈和,激励我军士气!这封奏章一到,朝廷那边,自会配合我们唱这出戏。”
“第三,”洪承畴压低声音,看向王靖远,“联络城中我们的人。和谈消息传开,城内人心必然更加浮动。要让我们的人趁机活动,散布消息:皇太极已准备投降,但只保满洲亲贵,汉军旗和百姓将被抛弃,甚至可能被用来换取明军退兵……总之,要把水搅得更浑!同时,设法摸清皇太极、多尔衮等核心人物的确切位置,以及最后时刻可能突围的路线。石锁那边,有什么消息?”
王靖远立刻道:“石锁昨日有密信传回,他已带人潜至辽阳西侧老河道附近,并未撤回。他信中说,辽阳西门守备近日似乎有微妙调整,夜间巡逻间隙似有规律可循。另外,城内细作最后一次传出消息,提及皇宫近日车马调动异常,有装载细软的车辆频繁出入。”
“很好!”洪承畴眼中精光一闪,“告诉石锁,继续潜伏,密切监视西面动向。和谈期间,皇太极若有异动,西面很可能是其选择。至于城内细作,让他们加紧活动,重点盯住皇宫和几个贝勒府邸。必要之时……”他顿了顿,“可以制造一些‘意外’,比如某些关键位置的汉军旗军官‘突然醒悟’,或者……让宁完我回去后,日子不那么好过。”
王靖远和苏远清俱是心中一凛。督师这是要把攻心和内部瓦解的手段,用到极致。
“督师,若朝廷旨意下来,严令我们接受和议呢?”苏远清提出一个可能。
洪承畴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冷峭和自信:“陛下英明,内阁诸公亦非庸碌。辽东平灭在即,谁会真的同意让皇太极保有辽阳,养虎为患?本督的奏章,会把利害说透。即便朝中真有绥靖之声,等圣旨到此,恐怕……辽阳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他看向王靖远:“靖远,你需要多久,能做好总攻的一切准备?”
王靖远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十日!最多十日!火炮、器械、兵力、战术,全部到位!只要督师一声令下,末将定率精锐,为陛下、为督师,拿下辽阳!”
“好!就以十日为期!”洪承畴斩钉截铁,“这十日,明面上,我们是等待朝廷旨意、与虏酋虚与委蛇的和平使者;暗地里,我们是磨利刀锋、找准要害、准备一击致命的猎人!十日之后,无论朝廷旨意如何,辽阳城头,必须插上我大明的旗帜!”
“末将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