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家族地位于此界西部,红袍军的势力范围也大致限于西陲一隅。
而整个虎贲军,却如同一柄巨剑横亘在中部大地,直面北方鬼族,是此界最为重要的防御力量。
天罚营初创之时,因受虎贲军元帅康将军的特殊关照,驻地便设在距离中军大营不远之处,几乎处于整支大军的中心位置。
历经百年发展,如今这里已真真正正成了“中心”。
当年依托天罚营建立的那几座连缀的小村落,如今已扩建成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城,名曰“天罚城”!
此城占地广阔,城内商肆林立,贸易繁华,往来妖族、人族修士络绎不绝。
虽是一座兵城,其规模与气象却比杨云天记忆中的“虎贲城”与“玄山城”还要雄壮三分。
据二人说,这是王爷将原本设在玄山城的产业全数迁来此处的结果。
站在西城门外,杨云天看见门楼一侧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碑。碑面之上,以遒劲笔法龙飞凤舞地刻着一首气势磅礴的诗:
雷部神兵降九霄,
玄戈怒扫百魑消。
罡风焚尽黄泉路,
万劫阴灵烬作潮。
此诗正是当年天罚营初立时,戚少之挥毫所作。
杨云天至今还记得他那副意气风发的嘚瑟神情——军中多莽夫,想找一位能文能武的军士写一首像样的军诗何其艰难。
当时的目的也单纯得很:红袍军有的,天罚营也要有!
百年过去,天罚营的发展轨迹竟真如他当年胸中所想。
而如今这份实力,更是已将红袍军稳稳甩在身后。
杨云天驻足碑前,默诵诗句,胸中一片疏阔爽朗。
守门的皆是营中老兵,见颜牛二人归来也未多盘查。两人甚至恭敬地向值守老卒抱拳行礼,却未透露杨云天的真实身份,只随他一同踏入城内。
此城明令禁止修士驭器飞行,眼中所见也确实如此。
往来此地的无论是寻常兽族、凡人还是修士,皆徒步而行,至多租辆代步的车辇。即便有些结丹修为的修士,也不敢公然违逆天罚营立下的规矩。
“你们说——”杨云天忽然转过头,笑眯眯地看向身后二人,“我若此刻带你们御气飞行,他们会如何罚我?”
“当真?!”
牛鼎天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俺早就想在天罚城上空飞一回看看了!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咱这天罚城的全貌呢!”
他天不怕地不怕,何况眼前这位可是天罚营真正的大当家——“规矩”那是给外人定的,大当家本人,就是规矩!
“你这憨子!”颜雪儿没好气地轻点他额头,
“大当家才说过要低调行事,你这般张扬,岂不正好违背初衷?”
她转向杨云天,语气温和却透着笃定:“不过……就算大当家真从空中飞过,料想也不会有人敢罚的。毕竟这整座城,都是咱自家的。”
杨云天闻言一笑,摇了摇头:“我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规矩既然立下,便更该以身作则。若是自家人都不守规矩,又凭什么要求别人遵守?”
他目光扫过熙攘的长街,眼中流露出几分慨然,“我们步行过去就好,正好也让我看看……这座百年天罚城的模样。”
说罢,他领着二人穿街过巷,一路向北城方向走去。
沿途所见,确是繁华。放在如今的万妖域中,天罚城的兴旺堪称数一数二。
但杨云天这一路行来,历经千年,跨越各界,见识过的雄城巨邑不知凡几。
与那些真正沉淀了岁月、吞吐着沧桑气象的古城相比,这座仅有百年历史的天罚城,仍显稚嫩,甚至……小得有些可爱。
终于行至北城门下。
城内四门虽皆敞开,唯独此门只许天罚营将士通行——因为出了北门,不远处便是天罚营的营地所在。
门前的长街已然人烟稀少,只有四位妖族汉子持戈守卫。
他们皆有筑基修为,身形魁梧,目光锐利。
见颜牛二人随一名陌生男子走近,守卫们同时握紧手中兵刃,将三人拦下。
其中一名将领模样的妖族面色肃然,横眉呵斥道:“营中重地,岂容生人擅入!尔等不知规矩么?”
颜雪儿正欲解释,牛鼎天却已一个箭步蹿到那将领身旁,凑在他耳边飞快低语了几句。
只见那将领瞳孔猛然一缩,失声道:“什么?!当真?!”
他猛地扭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杨云天,随即抱拳一礼,语气虽仍带警惕,却已客气许多:“贵客临门,失礼了。烦请在此稍候,容某入内通禀——”
杨云天暗暗点头,心中赞许。
即便牛鼎天透露了自己身份,对方也未全信,更未贸然放行。这份谨慎,确实难得。
他抬手轻轻一摆,笑容温煦:
“不必麻烦了。”
目光越过城门,望向营地方向,轻声道:
“他们……已经来了。”
天边忽现数道流光,如彩练横空,遁光绚烂,划破长空。
最先一道遁光敛去,显出一位气度沉凝的身影——正是如今天罚营中修为最高、已臻元婴之境的戚少之。
戚少之目光如电,在看清杨云天面容的瞬间,身躯猛地一震。
随即,这位身经百战的元婴修士竟眼眶微红,没有任何犹豫,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末将戚少之,参见大当家!百年守望,终迎吾主归旗——此旗之下,军魂永在,天罚不熄!”
四位守门将士闻言,仿佛被一道电流击中,旋即以最标准的军姿轰然跪地,齐声怒吼,声浪直冲云霄:
“恭迎大当家归旗!军魂永在,天罚不熄!”
随即,数道遁光接连落下,光华敛去,显出的竟是数位风姿各异的女子身影。
最先动的不是旁人,正是杨云裳。
她与杨云天羁绊最深,相伴最久,从万岛域一路至此,几乎在现身瞬间,便感应到了那道刻入神魂的熟悉气息。
没有半分迟疑,更无丝毫礼节上的犹豫,她眼眶霎时通红,如乳燕投林般径直扑向杨云天,张开双臂紧紧搂住,将脸深深埋入他肩头。
“主人……您终于…终于回来了!”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肩头微微耸动。
杨云天感受到怀中躯体的轻颤,鼻尖萦绕着独属于她的、混合着淡淡火灵气息的体香。
他心中一软,抬手在她肩背处轻轻拍抚几下,口中却故意板起脸:“胡闹,什么主人?叫哥!”
腾嫣然紧随其后,算是天罚营最早的一批元老。
她近前几步,眉眼弯弯,笑嘻嘻地抱拳:“属下腾嫣然,拜见大当家!”
礼数虽到,动作却透着一股熟稔的随意。
下一瞬,她便好奇地凑上来,伸手在杨云天手臂、肩头这里捏捏,那里按按,嘴里还嘀咕着:“得验验,别是哪个老妖怪变的,或是王爷弄出来的假身……”
狐清浅也悄然走近。
她在杨云天记忆中的印象,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风情,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静。
她来到杨云天身侧,盈盈一礼,姿态优雅,嗓音柔润:“清浅见过大当家。”
并未如男将们那般跪拜,但那微微低垂的眼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已道尽心中波澜。
杨云天的目光掠过三女,望向她们身后。
王爷与陆仁并肩而来。
“哎呦喂!我的洛兄诶!您老人家可算是舍得回来喽!”
王爷人未至,声先到,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却透着亲昵的腔调,“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撒手百年,可把本王我给坑苦喽!替你守着这天罚营这么大个摊子,这鬼地方又出不去,可真是憋煞本王也!”
话虽抱怨,眼角眉梢却全是掩不住的笑意。
陆仁则安静许多。
他上前一步,恭谨地低头抱拳:“陆仁,拜见将军。”
他与杨云天的交集,大多浓缩在甲子秘境那短暂又惊心动魄的一年里。
百年时光足以冲刷许多记忆,如今残留的情分或许淡薄,但那份同历生死的认可与此刻的敬意,却清晰无疑。
比起周围这些百年间朝夕与共的同袍,他的姿态显得更为持重,也略显微妙。
直到最后一道遁光姗姗来迟,悄然落下。
杨云天终是轻轻挣开环绕身侧的关切,目光越过众人,望向那道静立在几步之外的身影——黄悦萱。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上前,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袭淡雅衣衫,仿佛与周遭因他归来而掀起的激动波澜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然而,当她抬起眼眸望向他时,那目光却仿佛穿越了百年的孤寂与等待,蕴藏着千言万语,沉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杨云天的心被那目光轻轻攫住。
百年前,他始终不敢直面这份日益清晰的情愫。
他怕自己这异界过客的身份,终会负了眼前人;更怕遥远万岛域那一份未了的牵挂,让他无法给出纯粹的承诺。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与远离。
可历经了五千载光阴的轮回,亲身体验了因果的重量,他已在无法挽回的过去,辜负了一位女子炽烈而决绝的心意。
那份遗憾与钝痛,至今仍清晰如昨。
难道眼前这个默默等待了百年、将天罚营支撑至今的女子,自己还要再次辜负吗?
这个念头如惊雷划过心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犹豫。
在众人或了然、或惊讶、或欣慰的注视下,杨云天终于迈开了步伐,坚定地走向她。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她面前停下,然后伸出手臂,将她轻轻却不容抗拒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隔了百年的时光,承载了太多未尽之言。
他将下颌轻抵在她发间,嗅到一丝清冷却熟悉的气息,声音低沉,只在她耳畔响起几个字:
“我回来了。”
直到这一刻,悦萱始终挺直的背脊才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松。
她没有回抱,也没有回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入他肩头。
然后,杨云天感到肩头的衣料,被无声滚落的泪水迅速浸湿,温热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