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六章 沙影微光与暗流之始
冰冷。
刺痛。
还有颠簸——剧烈而粗糙的颠簸,伴随着绳索摩擦木头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以及身体某个部分(主要是右臂和左肩)与坚硬木板边缘不断碰撞带来的、新一轮的钝痛。
这些感觉,像一把生锈的锉刀,硬生生将巴图从那片温暖而沉滞的黑暗边缘,重新锉回了残酷的现实。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能看到头顶上方快速掠过的、黄昏时分暗紫色的天穹,以及几颗提前亮起的、黯淡的星辰。随即,视野晃动、旋转,伴随着每一次颠簸,他的胃部也一阵翻江倒海。
他正躺在一个粗糙的、用厚木板和绳索捆扎而成的简易担架上。担架的一侧,一个穿着褪色皮甲、脸上带着一道新鲜抓痕的汉子,正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倾斜的碎石坡上向上攀爬。另一侧是另一个同样装束的汉子,正小心地调整着绳索,尽量保持担架的平衡。在他们前后,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影,有的抬着另外的担架,有的持着刀剑警惕地扫视着裂谷出口和周围的乱石。
阿木……苏姑娘……柳姑娘……
这个念头猛地攥紧了巴图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挣扎了一下,想抬起头看清其他担架的情况。
“别动!老实躺着!”旁边抬担架的汉子立刻低吼一声,手上力道加重,稳稳按住他,“你的伙计和那两个女娃都在后面,暂时死不了!先顾好你自己!”
汉子的语气粗鲁,但按住他的力道却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稳定,没有加重他的伤处。
巴图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身体却因虚弱和剧痛而无力反抗,只能顺从地重新躺倒,目光却拼命向后、向侧方转动。
在晃动的视野边缘,他看到了另外三副担架。离他最近的那副上,躺着阿木,脸上涂抹了某种气味刺鼻的绿色药膏,乌青似乎淡了些,但眼睛紧闭,随着颠簸身体微微抽搐。更后面两副,依稀能看到苏晚雪和柳梦璃苍白安静的面容,被粗糙的毛毯覆盖着,只有几缕散乱的黑发露在外面,随着担架的起伏而晃动。
她们还在……都还在……
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了一丝,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她们的状态显然极差,而自己这群人,正被一群来历不明、装备杂乱的陌生人抬着,去向一个号角声异常、暗流涌动的未知之城。
“你们……是谁?”巴图积蓄了一点力气,嘶哑着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沙巴克外城巡防队,第三小队。”旁边那汉子头也不回,喘着粗气回答,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越来越密集的乱石堆和荆棘丛,“算你们命大,我们小队今天轮值巡查城西裂谷这一片,听到里面有怪吼和动静,过来看看。再晚一步,你们几个就成了那群疯半兽人的点心了。”
沙巴克巡防队?外城?
巴图脑中飞快运转。沙巴克作为盟重土城之外最大的人类聚集地,也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拥有复杂的内外城结构和防御体系他是知道的。外城巡防队,通常由城中各大行会或佣兵团抽调人手组成,负责外围警戒和清剿小股怪物,成分复杂,纪律也相对松散。
“多谢……相救。”巴图艰难地道谢,同时试图观察这些人的细节。他们身上的皮甲新旧不一,武器制式也杂乱,但动作间带着明显的实战痕迹,眼神警惕,配合也还算默契,确实像是常年在危险地带活动的老手。
“先别急着谢。”另一个抬担架的汉子闷声道,他年纪稍长,脸上有一道陈年刀疤,“裂谷里那几头蚀化半兽人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们这身伤……尤其是那两个女娃娃,看着不像是普通冒险者能搞出来的。进了城,卫戍官大人肯定要问话。”
蚀化半兽人……卫戍官……
巴图心念电转,知道自己这群人的状态和来历根本经不起细查。尤其是苏晚雪体内的地脉火种(虽然微弱)和柳梦璃身上的晶蝎蚀毒,以及自己这身混合了能量灼烧、物理创伤的伤势,还有那柄奇异的剑魄……任何一样都足以引起不必要的关注甚至觊觎。
“我们……遭遇了影月教团的伏击。”巴图选择了部分真相,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惧与愤怒,“在毒蛇山谷东侧……被一种古怪的蚀能法术伤到,拼死才逃进裂谷……那些半兽人,可能是被我们身上的血腥味,或者残留的蚀能吸引来的。”
“影月教团?”刀疤脸汉子眉头一皱,和其他几个队员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都凝重了几分,“那群阴魂不散的疯子……最近在城外活动的确更频繁了。怪不得。”
他顿了顿,又看了巴图一眼,目光在他腰间被粗布包裹的剑柄上停留了一瞬(巴图昏迷前下意识用布条缠绕了剑魄),没再多问,只是道:“不管怎样,先回城。你们的伤拖不起,尤其是那个气息最弱的女法师和那个中毒的女战士,得赶紧找药师看看。外城‘老驼背’的铺子虽然偏,但治这些稀奇古怪的伤和毒还算有点门道,就是价钱黑。”
老驼背!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划过巴图的脑海!老火头给的兽皮信物上提到的人!
他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不动声色地问:“老驼背?我们这种来历不明的伤患,他也肯接?”
“接,怎么不接。”旁边年轻些的汉子插嘴道,带着一丝嘲弄,“那老家伙认钱不认人,只要给足金币,哪怕是半兽人抬进去他都敢治。不过你们……”他看了看巴图几人破烂的装备和空空如也的腰间(行囊早在逃亡中丢失),“恐怕得先想办法弄点‘硬货’才行。”
巴图沉默。钱,现在确实是最大的问题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不引起沙巴克官方(卫戍官)和潜在敌人(影月教团眼线)注意的情况下,安全接触到老驼背,并取得他的帮助。
担架队伍已经爬上了碎石坡的顶端,一片相对平坦、遍布车辙和脚印的黄土硬地出现在眼前。前方不远处,一道巨大、斑驳、由黄土混合巨石垒砌而成的城墙,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洪荒巨兽,横亘在暮色之中。
沙巴克城。
与盟重土城方正、规整、充满秩序感的石质城墙不同,沙巴克的城墙更加粗犷、高大,也更具压迫感。墙面上布满了各种武器留下的劈砍凿击痕迹、早已变成黑褐色的陈旧血污,以及一些意义不明的涂鸦和符号。城墙并非笔直,而是随着地势起伏,在某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后期修补叠加的、不同材质和颜色的墙砖,显示出这座城池历经的无数次争夺与重建。
城墙上方,稀疏的火把已经点亮,在渐浓的暮色中跳动着昏黄的光。可以看见影影绰绰的守卫身影在垛口后移动。而城内,嘈杂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涌来:叫卖声、吆喝声、争吵声、铁匠铺叮当作响的打铁声、酒馆里隐隐传来的喧嚣……混合着炊烟、牲畜、皮革、金属和无数人聚集所产生的复杂气味,构成了一幅充满野性生命力的混乱画卷。
然而,在这看似正常的喧嚣之下,巴图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协调。
城墙上的守卫身影,移动的频率似乎比正常巡逻要快一些,彼此间交头接耳的动作也更多。城门口(他们正朝着一个侧面的小门行去)进出的行人车辆,虽然依旧不少,但守在门洞旁的几名披甲卫士,检查得格外仔细,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和行囊,气氛明显比寻常时日紧张。
更重要的是,那奇特的、如同受伤野兽哀嚎般的号角声,虽然此刻没有响起,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种令人心神不宁的余韵。
沙巴克城内,果然有事发生。而且恐怕不是小事。
巡防小队抬着他们,没有走向正门,而是拐向城墙侧面一个更为隐蔽、专供巡逻队和特殊物资进出的小门。守在这里的卫士显然认识刀疤脸他们,简单查看了他们的腰牌和担架上的人,尤其多看了几眼昏迷不醒、尤其是面容姣好却状态堪忧的苏晚雪和柳梦璃,眼神中流露出惊讶和一丝怜悯,但并未过多阻拦,挥手放行。
穿过阴凉、略带霉味的门洞,沙巴克外城的景象扑面而来。
与城墙的粗犷相对应,外城的建筑也大多低矮、杂乱,以黄土坯房和木板搭建的棚屋为主,街道狭窄曲折,地面坑洼不平,到处是污水和垃圾。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汗臭、牲畜粪便、劣质酒水和某种廉价香料混合的刺鼻气味。行人大多穿着简陋,面色匆匆,许多人都带着武器,眼神警惕。街边随处可见摆摊的小贩、赤裸上身的铁匠、大声揽客的旅店伙计,以及一些穿着暴露、眼神勾人的女人在昏暗的巷口招摇。
这是一个充满活力,也同样充满危险和混乱的法外之地。秩序在这里显得稀薄,拳头和金币才是通用的语言。
巡防小队抬着担架,在拥挤嘈杂的街道上快速穿行,对周围的混乱早已习以为常。偶尔有醉醺醺的汉子或者好奇的路人想凑近看,都被队员们不耐烦地呵斥开。
巴图躺在担架上,忍着颠簸和疼痛,努力记忆着路线。他们似乎在外城的西北方向行进,越走越偏,周围的建筑越发破败,行人 also 稀少起来,只有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阴影中窥视。
终于,在一排几乎要倒塌的、由破木板和废皮革搭成的窝棚尽头,出现了一间相对“完整”的石屋。石屋低矮,只有一层,墙壁上糊着厚厚的、颜色可疑的泥巴,一扇歪斜的木门半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隐约能看出一个扭曲的、类似药剂瓶的图案。
石屋旁边,堆满了各种奇怪的废弃物:破裂的瓦罐、干枯的、形态狰狞的植物根茎、某种小型动物的骸骨、锈蚀的刀剑碎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了草药苦涩、东西腐败以及某种刺鼻化学气味的怪味。
这里就是“老驼背”的铺子?
“到了。”刀疤脸汉子示意队员们将担架放在石屋前相对干净些的空地上,自己上前,用力拍了拍那扇歪斜的木门,粗声喊道:“老驼背!开门!有生意!重伤患,四个!”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屋内先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像是碰倒了什么东西的声响,接着是一个苍老、干涩、带着浓重鼻音和毫不掩饰的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吵什么吵!天都黑了还让不让人清净!重伤患?死了没有?没死透的拉进来!死透了的丢远点,别脏了老头子的地方!”
话音落下,木门被从里面“吱呀”一声完全推开。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打满补丁、沾满各种污渍灰色长袍的老者,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拐杖,出现在门口。他头发稀疏花白,胡乱束在脑后,脸上皱纹纵横如同干裂的土地,一双小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审视和估量的精光,迅速扫过门口地上的四副担架,尤其是在苏晚雪和柳梦璃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瞥了一眼巴图腰间的布包(剑魄),最后落在刀疤脸汉子身上。
“铁岩小子,又是你。这次又从哪里捡来的麻烦?”老驼背的声音依旧干涩,但语气熟稔。
“西边裂谷口,差点喂了蚀化半兽人。”被称作铁岩的刀疤脸汉子言简意赅,“伤得很怪,有蚀能残留,有中毒,有能量反噬,还有这个,”他指了指巴图,“右臂严重灼伤,看着像被高阶火系法术或者什么诡异能量近距离烧的。我们队里的急救药只能吊命,治不了。你看着办,能救就救,救不了给个痛快,别让他们太受罪。诊金……”他顿了顿,“先记我账上,月底从我的巡防津贴里扣。”
老驼背的小眼睛眯了眯,哼了一声:“你小子的津贴?够买几份止血散?罢了,抬进来吧,放到里间那张大石板上去。动作轻点!那个女法师,对,就是气息快没的那个,特别小心,别晃着她心口!”
他指挥着巡防队员将人抬进石屋。屋内比外面看起来宽敞一些,但更加杂乱无章。靠墙摆满了歪歪斜斜的木架,上面塞满了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晒干的草药、矿物标本、浸泡在不明液体中的动物器官……中央一张厚实的石台,表面布满划痕和暗沉的污渍,应该就是“手术台”。角落里有一个冒着微弱火苗的土灶,上面架着一个漆黑的药罐,正咕嘟咕嘟地熬着什么,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怪味。
空气中弥漫的复杂气味几乎让人作呕。
巴图被小心地放在石台边一张破旧的草垫上,以便老驼背检查。苏晚雪、柳梦璃和阿木则被并排放在了冰冷的石台上。
老驼背先是快速检查了阿木,捏开他的嘴看了看舌苔,又摸了摸他颈侧的脉搏和腹部的硬块,嘟囔道:“蛇毒混合了轻微蚀能,扩散了,但还不至于立刻要命。先清毒。”他从一个架子上取下两个小罐,倒出一些粉末和黏糊糊的膏体,混合在一起,示意一个巡防队员帮忙撬开阿木的嘴,强行灌了进去。阿木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随即身体剧烈抽搐起来,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小虫在蠕动。
老驼背不为所动,又取出一把细长的小银刀,在阿木手腕和脚踝处快速划开几个小口,紫黑色的毒血立刻汩汩流出,滴落在事先准备好的陶盆里,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
处理完阿木,他转向柳梦璃。当他掀开毛毯,看到柳梦璃那条呈现诡异晶化色泽、皮肤下仿佛有紫色脉络在隐隐发光的右臂时,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老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凝重。
“晶蝎蚀毒……还是深度侵染。”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柳梦璃手臂上方虚按了几下,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蚀能已入腑脏,但被一股……颇为霸道的火行药力暂时压制住了?奇怪……”他看了一眼柳梦莉嘴角残留的、一丝极淡的暗红色药渍,小眼睛里的精光闪烁不定。
他没有立刻处理柳梦莉,而是转身走到了苏晚雪身边。
当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苏晚雪心口那个扁平的布包时,一直强打精神关注着的巴图,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老驼背的手指在离布包还有一寸距离时,突兀地停住了。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那双向来精明估量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惊讶、疑惑,以及一丝深深忌惮的复杂情绪。他没有去碰那个布包,甚至没有像检查其他人那样去翻看苏晚雪的眼皮或把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目光仿佛穿透了毛毯和衣物,凝视着苏晚雪心口的位置。
石屋内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有土灶上药罐咕嘟的声音和阿木毒血滴落的滋滋声。
半晌,老驼背缓缓收回了手,转过身,看向勉强支撑着上半身、紧张地盯着他的巴图,又看了看旁边等待的铁岩等人。
他的声音依旧干涩,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铁岩小子,带着你的人,出去。关上门。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来。”
铁岩一愣:“老驼背,你……”
“出去!”老驼背猛地提高了声音,虽然苍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如果想让他们活命,就别多问,照做!”
铁岩眉头紧锁,看了看石台上生死不明的三人,又看了看巴图,最后咬了咬牙,对着手下挥了挥手:“我们走。在门外守着。”
巡防队员们面面相觑,但还是依言退出了石屋,并带上了那扇歪斜的木门。
屋内,只剩下老驼背、巴图,以及石台上昏迷的三人。
昏暗跳动的油灯光芒下,老驼背佝偻的身影被拉得老长,投在布满污渍的墙壁上,宛如某种古老的鬼魅。
他慢慢走到巴图面前,蹲下身,那双小眼睛直视着巴图,目光锐利如针:
“现在,小子。告诉老头子,你们到底是谁?那个女娃娃心口藏着的……是什么东西?还有你腰上那柄‘死物’……又是从哪里来的?”
“别跟老头子扯什么影月教团的伏击。”老驼背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那种蚀能的‘味道’,老头子我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出来,不假。但女法师心口那东西残留的‘意蕴’……还有你腰间那玩意儿深处,那一丝几乎感觉不到、却重得吓人的‘死寂之核’……可不是影月那些半吊子玩蚀能的疯子能弄出来的。”
“你们,到底沾惹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