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午时初刻(上午十一点);王恭厂营地。
陈青萍每一次踏入营地,都感觉这片土地变得更加陌生、更加森严。
整整五百名力工,足足忙活了快一个月,终于建起了一道将二百一十六亩“御赐宅地”严密围合的夯土围墙——或许称之为城墙更为贴切。
其总长度约为二里半(明清一里等于576米)。墙体拔地而起,足有两丈许高(约六米),底部厚重,宽近一丈(约三米馀),顶部收分后也有八尺(约二点五米)许宽,足以容兵士交巡。
新夯的黄土在日光下泛着粗粝的质感,散发出泥土与水汽混合的独特气息。
墙上开了东西南北四座大门,厚重包铁的木门终日有兵丁把守,将这偌大局域硬生生隔成了壁垒森严的两重天地。
陈青萍和提着食盒的杂役,自西侧的“西便门”进入。门外是喧嚣的“生活区”,营房、仓库、工匠作坊、乃至一座小小的御膳房分灶都挤在此处,工部的匠役、内官监的杂役、轮休的兵士在此起居,人声鼎沸。门内则是驻军的营地和训练场,军士操练的呼喝与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
而她的目的地,却在营地的另一头——东侧的“神国区”,越往东走,眼前的景象便越是不同。
原本平坦的地面被一道又一道新挖的壕沟割裂,沟壑纵横,如同一座巨大的棋盘。
更有一条新引的活水小河,在沟壑间蜿蜒流淌,水声淙淙,最终注入南北那两个巨坑之中,形成了两个人工湖,湖水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这变化源于月前——时空裂隙再度开启,落下的却是几个衣着古怪的“帝国平民”,活活摔死在坚硬的坑底。于是他家少爷当日便下令引水造湖。
她踏过架在壕沟上的简易木桥,终于抵达了东侧的“来客区”。此处景象又与西边迥异,安静得近乎肃穆。
三座新起的石屋呈品字形立在一片平整过的空地上。
最大的一座近乎半露天,门前竖着一根旗杆,上面挂着一面绣着繁复交错的齿轮徽记的旗帜。屋外搭着宽阔的棚子,下面堆满了奇形怪状、闪着冷光的金属零件与管线,仿佛巨兽的骸骨。正是机械神甫的工作室。
棚子边缘,赫然停着一具更为庞大、线条尖锐的金属造物,形如倒扣的狭长梭舟,两侧伸展出扭曲的金属翼板,多处外壳敞开,露出内部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结构,显然正在修复之中——陈青萍听闻自家少爷称呼其为“兰德速攻艇”。
稍小的两座石屋门户紧闭,门前各立一面旗帜。左首那屋前是肃穆的黑色旗帜,上面一个硕大的白色“i”字;右首门前旗帜上则绣着帝国双头鹰与玫瑰交织的华美图案。
遵照钟诚的“建议”,也是出于审判官范德彪的“入乡随俗”的实用主义,这三面旗帜都刻意摈弃了帝国标志中常见的颅骨元素——按照明朝的风俗和审美,死人头骨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像征。
“马修女,您的午餐来了。”陈青萍来到右侧的玫瑰旗帜之下,轻声禀告。
“吱呀!”穿着明式女装的马冬梅亲自打开了厚重的房门,说着生硬的中文:“进来吧。”
陈青萍福了一福,从杂役手中接过食盒快步走进室内,将里面的食物一一取出,摆在石桌上。
主食是一大碗稠厚的糊糊,由精米、切碎的肥猪肉、鸡胸肉、时令菜叶和四个鸡蛋一同熬煮而成,除了盐,几乎没有其他调料。
旁边还放着两张用“圣电饼铛”烤制出来的死面饼,饼身硬实,同样寡淡无味。
看着这简陋甚至堪称粗粝的餐食,陈青萍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怪异。
当然啦,她不可能理解,战斗修女将追求口腹之欲,沉迷于味觉的享受,视为一种对意志力的腐蚀,是灵魂堕落的开端,与国教倡导的苦修与奉献精神背道而驰。
马冬梅在石凳上坐下,虔诚祈祷,快速进食。而她那枚银色的义眼,却在细致地观察着侍立一旁的陈青萍。
战斗修女再一次地确认了,这个凡人女子的脑电波模式中,竟蕴含着一种与她所熟知的、帝国国教最虔诚信徒极为相似的频率——那种专注、敬畏、乃至可以为某种崇高信念献身的潜在特质。
不到五分钟,马冬梅已经将面前的食物一扫而空,碗碟干净得如同被清洗过。陈青萍收拾干净,便告辞离去。
杂役提着食盒,沿着来时的路,回到“西便门”。而她则径直走向了南门的提督衙门——更确切地说,是提督大帐。
刚近大帐,便听得里面传来钟诚与陌生人交谈的声音。守在帐外的亲兵见她过来,略一点头,低声道:“大人正在接见新调来的神机营炮队百户。”
陈青萍会意地停下脚步,侍立在外,悄悄打量帐内的两名军官。
这二人皆身着鸳鸯战袄,一主一从。为首的军官约莫三十出头,面色黝黑,膀阔腰圆,站在那里如半截铁塔,尤其一双手掌粗砺宽厚,指节处布满老茧,一看便是常年摆弄火器的行家。他身后的副官年纪稍轻,约二十七八,眉目间透着精干,腰间别着一柄短铳,站姿如松,眼神警醒如鹰。
陈青萍在孙府呆了大半年,见识过不少京营将校,多是油滑骄横之辈。这二人却截然不同,虽静立等侯,却自有一股沉静剽悍之气,让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只听为首的百户在帐内声若洪钟,吐字却极清淅:“回提督大人,卑职李震雷,辖神机营火炮百户所一所,额定旗军一百一十二员,实有一百一十二人,无一缺额!其中佛郎机炮手四十人,大将军炮手二十人,火箭手二十人,馀者为护炮刀牌手、火工、杂役。大小火炮共二十四位,佛郎机十六位,大将军四位,碗口铳四位,火药铅子备足三月之用,随时可拉出列阵!”
钟诚的“路演”确实起到了极为良好的结果,大明朝的军事系统也不得不表示一下对于“抗魔大业”的关注。
于是在兵部尚书冯嘉会的牵头下,会同京营总督戎务-英国公张惟贤,以及时任中军都督府掌府事-定国公徐希皋,并御马监掌印太监涂文辅,开了一次军机会议。
会上四位大佬一致认为王恭厂乃“神异肇始、妖魔窥伺”之重地,非加强武备不可,遂决议从号称“大明第一营”的神机营中,抽调一支成建制的火炮百户所,专责加强该处火力。
这一调令非同小可,上达天听,下动营伍,神机营从上到下无人敢打马虎眼——谁都不是笨蛋,这种时候“贻误军机”,那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要人给人,要炮给炮。
而具体操办此事的,正是以干练务实着称的左副将王承恩,以及右掖营坐营游击将军孙应元。二人配合紧密,从选择兵员到点验器械,事事亲核,笔笔过手。
因此,这支调拨至王恭厂的火炮百户所,堪称神机营近年少有的“标本”——毫不打折扣地齐装满员,器械皆选用营中库藏最精良者,炮身锃亮,配件齐全;人员更是逐级拣选,皆是熟谙火器、操练有素的战兵。
就连这位百户官李震雷,也是营中有名的炮术行家,实战经验丰富,因性格爽烈、操炮如神,得了“李大炮”这个响当当的绰号。
其副手沉文豹,同样是一把好手。此人原为神机营中军司把总,精通阵伍,心思缜密,尤擅临阵指挥与步炮协同。
有他辅佐李震雷,一猛一稳,相得益彰,这支百户所虽只百馀人,却隐隐透出一股能当千军的气象。
“李大炮”这一番话中气充沛,帐帘仿佛都随之轻振。陈青萍暗忖:这般扎实的禀报,倒是与那些神使麾下的“风暴悍卒”的做派有几分相似。
钟诚的声音随后传来,带着赞许:“早就听说李百户‘大炮’之名,还有沉副官的‘文胆’之称,二位乃神机营中难得的实心用事之人。今日一见,果真气宇不凡。有尔等专精火炮的劲旅入驻,王恭厂防务可谓如虎添翼。二位先安顿人马,熟悉营防地势。今晚,本官在帐中设宴,为二位接风!”
李震雷与沉文豹齐声应道:“谢提督大人!卑职等必恪尽职守,不负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