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的四九城有“东富西贵,南文北武”之说。
东城有着漕运码头,富商云集;西城集中王府官署,贵不可言;南城坐落京师贡院,文气鼎盛。
而北城的德胜门、安定门局域靠近京营驻地和演武场,于是就成了武官和军户聚居区——这座城市本来就为了防备来自北方的蛮族,军事场所设在北城理所当然。
钟诚骑着青骢马,带着赵钱孙李四名亲兵,来到了北城发祥坊的义勇胡同(今德胜门内大街西侧),这里有一套不算特别显赫,但也颇为规整的三进宅院,正是他姐夫孙应元的祖宅。
孙家隶属于御马监四卫之一的腾骧左卫,是正儿八经的世袭军籍。
孙应元本人武艺娴熟,为人沉稳干练,被选入京营后也算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爬。如今,他的“本官”是从三品腾骧卫指挥同知,“差遣”是神机营游击将军。
还是那句话,钟诚是“明史三脚猫”,所以不知道他这位姐夫乃是崇祯朝不太着名的名将,黄得功和周遇吉原本是他在勇卫营的部下。
《明史》中的记载是,“又有孙应元者,亦大将材也。历京营副总兵,监军杨进朝鲁之。应元善战,追贼均州(今湖北省丹江口市),以孤军无援,战殁。部下周遇吉、黄得功勋名最着,皆应元部校也。”
五年前,钟诚的姐姐钟秀年方十八,嫁给了孙应元。婚后夫妻二人琴瑟和鸣,钟秀更是五年内为孙家诞下了二子一女,稳固了主母的地位。
至于钟诚为什么住在姐夫家中,而不自己买房立户呢?是因为他姐姐担心自己弟弟“学坏”。
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钟家只是败落而已,并没有沦落到赤贫的地步。
分家之后的钟诚,守着分得的几千两银子,放在后世,那也算得上是中产阶级,足够在京城买宅置地,做个富家闲人。
问题就在于,年轻的钟诚只有银子,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权势和根脚。在明末京城这个权贵遍地、虎狼环伺的名利场,他就象一个手持金元宝行走于闹市的孩童,浑身上下都写着“肥羊”二字。
读过《金瓶梅》、《三言两拍》这些明朝世情小说就知道了,他这等血气方刚的“肥羊”正是被围猎的目标。
或是被引诱进赌坊,一夜输尽家产;或是被人怂恿,为充阔气一掷千金,买了天价的膺品古玩;或是被诓去质押借贷,利滚利最终债台高筑,田宅尽失;或是被拉去喝花酒,陷入“扎火圈(仙人跳)”的陷阱……
别忘了,钟诚是有官身的,一旦陷入“扎火圈”,不仅会损失钱财,还可能因为“在孝期嫖妓或通奸”而触犯律法和道德底线,导致丢官、革职、甚至流放,彻底毁掉前途。
因此姐夫孙应元看在妻子面上,也是念及旧情,便将这位小舅子接来了家中一同居住。有姐夫罩着和姐姐管着,钟诚这才平安度过了自己的“丁忧”——这份人情,不可不记。
“舅老爷回府啦!“
钟诚驱马刚在孙府门前勒住,门房内眼尖的小厮便是一声透着热切与巴结的高喊,声音都比往日清亮了许多。
几乎同时,那扇平日只开侧扉的中门,竟“吱呀呀”地从里面被迅速拉开。老门子领着几个仆役抢步而出,脸上堆满了比往日更胜三分的谄媚笑容,腰弯得极低:
“舅老爷您回来啦!快请进,快请进!“
众人手脚麻利地接过马缰,另有仆役小跑着在前引路,态度躬敬得近乎徨恐。
【看来我升职、加薪、迎娶(并没有)的消息已经传回孙府了。】钟诚对这帮下人的反应并不意外。
九千岁为了抵消王恭厂大爆炸的恶劣影响,大肆宣扬“神使降临”的消息,连带着他这位“翻译官”也露了一把小脸。孙家也是“体制中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么大的消息呢?
钟诚利落地甩蹬下马,冲着自己亲兵们道:“你们也先回去吧,晚上直接回王恭厂——对了,若家中遇到难事,便和本官说。”
“卑职遵命!”赵钱孙李四大亲兵躬身应道。
钟诚这才将马缰随手扔给迎上来的仆役,然后整理了一下簇新的飞鱼服,这才迈开步子,从容不迫地从那洞开的中门步行而入
一路行去,无论是廊下洒扫的丫鬟,还是往来穿梭的小厮,见了他无不立刻停下手中活计,垂首躬身,那一声声“舅老爷”叫得又响又脆,目光中除了往日的躬敬,更添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与讨好。
刚穿过前院,就见孙老夫人已被丫鬟搀着,早早候在了二门处。未语先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大郎回来了?快让伯母瞧瞧!昨日那般凶险,可担心死老身了。如今平安回来就好,就好——还蒙天家这般恩赏,真是光耀门楣。“
她话语中的亲热与欣慰,比之往日更显浓烈。
“小侄孟浪,劳伯母挂心。“钟诚也笑着打了一个招呼,目光却落在后方那位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面带关切的少妇身上,亲切地唤了一声,“大姐。“
“大郎,“钟秀上前一步,仔细端详着他,眼中是纯粹的担忧与释然,“没伤着吧?“
“放心,“钟诚拍了拍腰牌,脸上露出笑意,“列祖庇佑,不但无事,还升了千户。“
孙老夫人闻言,立刻接口:“我就说嘛!大郎这般人品才具,必非池中之物。往日那些坎坷,都是老天爷给的磨砺。如今总算否极泰来,真是天大的喜事!咱们家也跟着沾光!“
“伯母过誉了,”钟诚微微躬身,态度谦和,“小侄能有今日,也多亏伯母与姐夫、姐姐往日悉心照拂,此恩一直铭记于心。”
“哎呦,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孙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浓,扬声对着左右吩咐道,“快!派人去营里把大少爷给叫回来,再去把亲近的几家亲戚老爷、夫人们都请过来——就说今日咱家设宴,专为庆贺舅老爷高升!”
下人们轰然应诺,个个脚下生风,脸上也与有荣焉。
眼见婆婆兴致高昂地开始张罗,钟秀这才得了空,走到弟弟身边,轻声关切道:“大郎,先回屋去洗漱歇息片刻吧,宴席准备好了再叫你。”
钟诚也确实感到些疲惫,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也好,那就有劳大姐和伯母操持了。”
他对着孙老夫人和姐姐拱了拱手,这才转身,不紧不慢地朝着自己居住的那处僻静小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