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长孙皇后才饮下一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将汤汁尽数咳出。“雉奴,我喝不下了。如今瞧见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倒是你,身子骨一直单薄,该多补补才是。你阿耶日理万机,无暇顾你,阿娘也怕是时日无多,往后的日子,你要懂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对于生死,长孙皇后似乎早已看淡。
早在六七年前,她便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唯一让她牵肠挂肚的,唯有几个儿子。
太子李承乾不必多说,三天两头便遭臣子弹劾,连李世民心中都已积怨甚深。
若非她从中周旋劝解,恐怕太子之位早已易主。
而魏王李泰,则让她更为忧心。
他与太子之间的储位之争愈演愈烈,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总让她想起玄武门之变前的阴霾。
长孙皇后绝不愿看到那样的悲剧在皇室重演。
“阿娘只管安心静养。观狮山书院医学院的郎中们医术精湛,孙神医亲自坐镇,林郎中等人亦是国手,就连太医院的巢医正也非同凡响,您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无论内心是否相信,李治口中能说的,也只有这些宽慰之语。
“雉奴,你心地太过良善。生于帝王家,心软是要吃亏的。不过,你与想儿亲近,这点做得很好,有他护着你,想来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只是你舅舅那边,你仍需多去走动。我也已嘱咐过他,让他日后多照拂你一二。”
长孙皇后这番话,分明已是在交代后事。
在她眼中,这个小儿子始终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需要人时时庇护。
至于李治是否真如她所见的那般单纯,恐怕只有他自己和李想心里清楚。
毕竟,史书上的李治,不仅登上了帝位,更稳坐龙椅三十余年,将大唐的疆域拓展至前所未有的巅峰,其才能绝非寻常。
后世之人常受影视剧影响,认为他昏聩无能。
但细想一番,他究竟是如何在储位之争中脱颖而出的?
难道真是全凭运气,天上掉下了馅饼?
即便如此,一个在朝中毫无根基的新君,又是如何从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手中夺回君权的?
李治的智慧,远超世人想象。皇家子弟,从无真正的愚人。
“阿娘放心,我时常去舅舅府上请安,听他教诲。”
尽管长孙家在李想手上屡屡受挫,但这并未削弱其在大唐朝局中的影响力。
相反,长孙无忌的势力近年来不减反增,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李承乾之所以在储位之争中日益焦躁,正是因为察觉到舅舅的支持已不再明确。
李泰则频频向这位权势熏天的舅舅示好,意图拉拢。
然而长孙无忌却觉得李泰此人野心勃勃,难以掌控,并未明确表态。
在他看来,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哪个外甥登基,长孙一族的荣华富贵都稳如泰山。
“那就好你”
长孙皇后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面色蜡白,身形枯槁,再不见往昔母仪天下的风华。
“阿娘,您快躺下歇息,我在这里陪着您。”
见母亲这般模样,李治心如刀割。
说他孝顺,确是发自肺腑。
李世民与长孙皇后对他宠爱备至,也是真心实意,否则也不会让他至今仍居于大明宫内。
这份殊荣,即便是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也未曾有过。
宫中能得此待遇的,唯有同样备受疼爱的晋阳公主兕子。
此后,李治便日日守在蓬莱殿中。
李世民等人也每日前来探望,李治的仁孝之举,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长安城的第一场冬雪伴着夜色悄然而至,长孙皇后的生命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当贴身宫女如常端着热水,准备伺候刚醒的皇后梳洗时,却发现榻上的人毫无声息。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随着宫女凄厉惊恐的哭喊声划破清晨的宁静,一代贤后长孙氏,在睡梦中安详离世。
长孙皇后的离世,虽非毫无征兆,却依旧在长安城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所有官署的营造工程悉数停摆,工匠们被尽数调往营山,夜以继日地赶建昭陵。
不过半月,一座宏伟的陵寝便已初具雏形。
李世民亲笔写下诏书,赐谥号“文德皇后”。
此举看似寻常,实则在朝野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自汉武帝的卫皇后始,历代皇后皆是单字谥号,待君王身后,方能附其谥之一字,称“从谥”。
以高祖李渊为例,其妻窦氏初谥为“穆”,待李渊驾崩后,方合称为“太穆皇后”。
而长孙皇后,却在李世民在位之时,便直接获得了“文德”二字。
在唐人心中,“文”之一字,乃是谥法之极,是至高无上的赞誉。
李世民此举,无疑是在向天下宣告,一个“德”字远不足以彰显皇后的功绩,唯有配上世人最为推崇的“文”字,方能匹配其懿德。
以李世民的雄主之姿,本不该因丧妻之痛而乱了心神。
然而,近来他却终日沉湎于哀思,甚至在宫城高墙之上,下令修建了一座望陵台。
每日退朝后,他便会登上高台,遥望昭陵的方向,久久不语,甚至要求随行的大臣与他一同凭吊。
房玄龄等一众心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不敢轻易进谏。
直到一日,李世民带着魏征登上了高台,情形才有了转机。
“玄成,你瞧,朕的皇后便安息于彼处,你可看得真切?”
李世民神情黯然,抬手指向远方。
“何处?陛下所指恕臣眼拙,实在看不清楚。”
魏征年事已高,他眯缝着双眼,朝着远处眺望了半天,一脸茫然。
“怎会看不清?昭陵就在那儿,即便不用千里镜,也能望见轮廓。”
李世民有些急切,以为魏征当真老眼昏花了。
“哦,陛下说的是昭陵啊。”魏征恍然大悟般地说道,“臣还以为,您是在瞻望献陵呢。”
魏征的话音一落,李世民当即愣住了。
他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魏征话中的深意。
他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却也知晓自己不能再如此沉沦下去。
况且近来那位徐才人时常伴驾,温言软语地开解,也让他翻涌的思念平复了许多。
“来人,”李世民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将此台拆了。”
“陛下圣明!”
魏征闻言,面露喜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