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奇沉默了两秒。
苟信能感觉到对方的迟疑,虽然面具遮住了表情,但身体语言骗不了人。
宫奇的肩膀微微绷紧,右手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这个,李晌队长交代过,让我们尽快焚烧处理,我们也是按吩咐办事”
宫奇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为难。
苟信猛地提高音量,气势逼人,向前踏了一步:
“立刻停止焚烧,马上带我去查看尸体,眈误了案情,你们二监担待不起!”
宫奇象是被突如其来的疾言厉色“吓住”了,身体往后缩了缩半步,然后低下头,闷声应道:“好吧,请跟我来。”
他转过身,开始在前面带路,领着苟信三人,朝监狱深处走去。
苟信跟在身后,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不过区区一个小狱警,稍微施加点压力,也就乖乖配合了。”
但他没有注意到,转身的瞬间,宫奇的眼中又闪过了一抹阴森森的弧度。
一路上,苟信一边催促着前面的宫奇走快点,一边飞快地扫视着沿途的一切。
将二监内部的建筑结构,信道走向,警戒岗位的布置,都尽可能地记入脑海。
粗看下来,二监和大多数监狱一样,装修风格非常规整,充满几何感。
但细看的话,就会发觉二监的内部构造远比一般的监狱更庞大也更复杂。
一条条笔直的走廊,一个个方正的监区,一扇扇厚重的铁门,彼此交错间断,互不相通,将整个监狱恍似划分成了无数个封闭的局域。
宛若一座白色的迷宫,还到处都是岔路和死胡同的那种。
“记不住,根本记不住啊!”
苟信心里暗暗叫苦,监狱里很多局域都差不多,脑海里的地图画着画着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很快,苟信就不得不放弃了绘图工程,转而将注意力更多的放到内部观察上。
沿途,他们路过一个个监区。
每个监区的走廊上,都有狱警在巡视。
和门口的狱警一样,他们也都戴着白色的面具,穿着整齐的制服。
他们步伐几乎一致,像钟摆一样在走廊里来回移动。
看到宫奇和苟信经过时,他们会停下脚步,转身背对走廊墙壁,立正站好,手扶在枪身上。苟信看的眼皮直跳,他看的出来,这些狱警身上的枪都是开了保险的。
这就意味着,他们随时都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无论,他们是准备攻击犯人,还是准备攻击监狱外来的访客。
苟信蹙眉问道:
“你们二监,狱警日常巡视都要荷枪实弹吗?是不是有点太过于谨慎了?”
宫奇头也不回淡淡道:
“上一次暴动对二监上下都造成了永久性创伤,按照部长的话说一一这不是谨慎,是悲惨的ptsd,可能需要一生的时间来治愈。”
苟信默然无语,又默默扫过嵌入走廊里,密密麻麻的格子间。
通过铁窗栏杆的缝隙,他能看见囚室里的情况。
囚室很标准,墙上刷着白漆,地面也刷白了,一切都是干净的惨白。
水泥大通铺,书桌,置物架,马桶,个人物品寥寥无几,却都摆放的异常整齐。
而里面的囚犯…,
苟信的眉头蹙的更紧了。
他看见一个囚室里的囚犯,一排囚犯正坐在床边,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视前方。那不是放松的坐姿,而是像士兵一样的坐姿,简直比他手下的缉司队员的坐姿都标准。
又一个囚室,囚犯们站在墙边,身体紧贴墙壁,双脚并拢,双手自然下垂。
象是在面壁思过,但姿态同样过于标准,标准得象是接受过集体训练。
第三个囚室,囚犯们在看书。
书名是什么,他看不见,但能确认是很厚的一本,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囚犯们俱都看得很认真,一页一页地翻,每翻一页,都会停顿几秒,象是在默读、记忆。
他们的坐姿也很端正,背挺直,头微低,手指捏着书页的边缘,动作轻柔得象是怕弄坏书。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苟信一路看过去,越看心里越沉。
所有囚犯,无一例外,都处于某种“端正”的状态。
站有站姿,坐有坐相,没有人大声喧哗,没有人随意走动,没有人交头接耳,更没有人对栅栏外经过的他们投来好奇或挑衅的目光。
整个监区,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和感。
这感觉就好象他们不走在一座关押着各色罪犯,充斥着暴力与绝望的监狱里。
而是来到了一座军事化管理的训练营里?!!
莫名的,苟信和他身后的两名下属,心底不约而同地泛起了一阵恶寒。
他收回目光,不再多看,心底对这座监狱的警剔和忌惮,正在不断地向上攀升。
“到了。”
走在前面带路的宫奇,在一个拐角处停下脚步,出声打断了苟信的思索。
拐角后面,是一条稍显狭窄的信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的白色铁门。
门上方有一个小小的亮着红光的标识牌,上面写着两个字一“焚化”。
空气到这里明显变得燥热,还混杂着一股蛋白质燃烧后特有的焦臭气味。
宫奇抬起手,礼貌地敲了敲焚化间的铁门。
“咚、咚、咚。”
三声闷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门应声从里面推开。
一股灼热的气浪混杂着更浓烈的焦糊味,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扑打在苟信脸上,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宫奇侧开身子,对苟信比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苟信不再尤豫,屏住呼吸,快步走入,他的两名下属紧随其后。
门内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房间,墙壁由灰色的耐火砖砌成,表面粗糙,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天花板很高,上面悬挂着几盏大功率的照明灯,将整个空间照得无比明亮。
房间中央并排安装着数个圆柱形的金属舱体一一正是焚化舱。
每台焚化舱都有独立的控制面板,上面有各种仪表,按钮和指示灯。
舱门是厚重的金属板,边缘有橡胶密封圈,此刻正向外翻开着,象一张张张开的大嘴吐出长方形的金属承灰盘。
盘子里,堆满了尚有馀温的骨灰,并不均匀,中间夹杂着大量没有被完全焚烧殆尽的碎骨块。大小不一,有的有拳头大,有的只有指甲盖大小,杂乱地散布在骨灰堆里,在强光的照射下显得惨白至极。
承灰盘旁边,站着一个男人。
侧对着门口,背着一个几乎有一人高的颜色暗沉的巨大葫芦。
此刻,这男人正伸着手,毫不在意高温馀烬,在骨灰堆里扒拉着,仔细挑拣出那些较大的碎骨,然后嘎蹦嘎蹦的捏碎成细小的颗粒。
苟信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怒声道:
“都烧成灰了?我不是让你们停下了吗,谁允许你们继续焚烧的?”
背葫芦的男人慢吞吞地转过身,让苟信微微诧异的是,这个男人脸上,罕见地没有戴那副白色面具。大抵对方也清楚自己的特征太有辨识度,戴不戴面具都没有差别。
王聪开口了,声音很平淡的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你来晚了,要知道,我们二监配备的,可是最先进的急速焚化舱,尸体塞进去,高温等离子焰,不到半分钟,就连钢钉都能给你气化了,何况是肉骨头?”
他伸手指了指旁边的焚化炉。
“而且,我这里好几台同时工作,效率很高。
就李队要烧的那些零碎,加在一起,其实也不够塞牙缝儿的,烧没了,不是很正常吗?”
苟信的瞳孔微微收缩。
不到半分钟?
他知道的焚化炉效率很高,但“不到半分钟”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而且,二监一个地方监狱,为什么会配备这么先进的焚化设备,还配备了这么多台?
苟信盯着王聪,一字一句地问道:
“二监为何会配备焚化舱,还配了这么多台?”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
王聪耸了耸肩膀,背后的葫芦随之晃动。
他慢悠悠地说,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不过你问错人了,你应该去问当初批准改造二监的人。”
苟信身后的一个下属忍不住追问道:
“你说的是谁?”
王聪没有隐瞒,他这回很诚实,诚实得近乎“没脑子”。
“王新发议员。”他说出了这个名字。
问话的下属脸色顿时一僵,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苟信脸色更加难看,一把将下属拽回身后,狠狠地瞪了一眼。
他重新看向王聪,换了个角度质问:
“就算有设备,李晌让你们焚烧,你们就烧?他一个巡捕房的人,凭什么指挥你们二监做事?你们就这么听李晌的?”
苟信既是逼问,也存着挑拨的心思。
王聪不为所动,冷静道:
“不然呢,留着那些碎肉烂骨头在门口发臭,然后再上一次热搜头条,让[坟头老树]那些可恶的媒体人,再看一次二监的热闹吗?”
他冷笑一声,声音冰冷刺骨:
“再说了,这些袭击者,可是杀死了我们二监好些个兄弟。
他们没有死在上次的监狱暴动里,反倒莫明其妙的死在了门口的公路上,尸体都炸得拼不出来了。我们活着的兄弟,恨不得把他们都挫骨扬灰了,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话间,情绪有些激动,又从灰盘里抓起一块较大的碎骨,握在掌心。
“嘎蹦!哢嚓!”
骨头在他手中化为童粉和颗粒。
王聪脸上的愤怒忽然又消失了,露出迷醉而诡秘的笑容。
他摊开手掌凑到鼻子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梦呓般,似是在分享珍贵的秘密道:
“何况把硬邦邦的骨头,一点点捏碎,碾磨,听着它们嘎蹦响,感受骨头在手里变成粉末的过程,实在是太解压了啊!!”
话音未落,他又连续抓起几块碎骨,“嘎嘴嘎咖”地捏碎,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悸。
然后,就在苟信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他一脸“幸福”和“满足”地,将手里的骨灰粉末,小心翼翼的都倾倒进了背后巨大葫芦口中。
一尘不漏!!!
葫芦里隐约传来细微的,仿佛什么东西被吸收消化的“簌簌”声。
苟信:…”
他身后的两名下属:“!!!”
焚化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剩下王聪摆弄骨头时发出的轻响。
苟信本来还有诸多疑惑,但看着王聪谜一样的操作,和对方脸上不似伪装的幸福笑容,就一个都问不出囗了。
这t根本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啊!
跟一个行为无法用常理揣度的疯子,能争论出什么结果?
苟信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不再去看王聪和他的葫芦。
他扭头,重新看向一直沉默站在门边的宫奇,声音沙哑:
“所有的尸块都在这里被他焚烧了吗?”
宫奇面具后的目光微微闪动,没有立刻回答。
苟信脑子内灵光一闪,他上前一步,死死盯着宫奇面具下的眼睛:
“袭击者的尸块你们烧了,那你们自己人的尸块呢,总不会也都烧了,然后还都把骨灰都混在一起,都混进一个葫芦里了吧?”
宫奇眼神躲闪了一下,下意识地瞥向还在摆弄骨灰的王聪。
王聪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但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不满的冷哼。
宫奇这才压低声音道:
“大部分尸块在爆炸里都都混在一起了,炸得太碎,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只能只能一起处理了。”
他顿了顿,在斟酌用词,
“只有两三具相对完整一些的,能勉强看出是我们自己人的还没还没被烧掉,在在”“在哪里?!”
苟信没等他说完,厉声打断,语气急迫,
“立刻!带我去看!”
如果能看到相对完整的二监狱警遗体,或许能从伤口等方面,反向推测出袭击者的一些信息,侧面用来验证李晌的说辞。
宫奇脸上露出不情愿的神色,但在苟信的逼视下,最终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哎,如果你们非要看的话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