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指挥室中。
柯尔律姆那由精金与管线构成的庞大身躯静立于主控台前,而在他的对面,凯洛斯也一动不动地站着,两人之间的空气因刚刚揭示的真相而凝固,如同两尊对峙的雕塑。
外公?
这位始终以机械教贤者那深不可测的冷漠姿态出现,却又在关键处流露出不容错辨关切的“大人物”,竟然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外公?
靠!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凯洛斯感觉自己的思维短暂地宕机了一秒。
刚才那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爸爸”,此刻在脑海里回放,顿时蒙上了一层尴尬又滑稽的色彩。
不过还好,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灵魂终究脸皮够厚。
深吸了一口气。
他张了张嘴,象是不知如何开口。
“所以————您是我和婕茜的外公?”
“那为什么————让我们在下巢生活?”
柯尔律姆的行为逻辑显然充满了矛盾,那超越寻常的暗中关照是真实的,可长达多年弃之不顾的疏离也是真实的。
如果凯洛斯没有穿越而来,没有携带那个改变一切的系统,那么“凯洛斯维切尔”这个下巢工人,大概率将会在某次帮派冲突或饥荒中悄无声息地死去,如同巢都阴影里无数被吞噬的蝼蚁。
面对质问,柯尔律姆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金属躯壳内传来服务器轻微调整的嗡鸣,却没有任何语言输出。
他似乎的确没想好如何解释,或者说,如何用“逻辑”来诠释那些显然并不完全遵循逻辑的决定。
然而,另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片凝滞。
那声音带电子感,却又浸满了人性化的戏谑与调侃,象是一位看戏已久的旁观者终于忍不住要发表评论:“因为这老家伙拧巴得很,孩子。”
“既想将你们推离这个黑暗疯狂的银河,让你们作为普通人,平凡地度过一生,又无法彻底割舍血脉里的联结,忍不住要偷偷看着。啧啧,维切尔家族的血脉,就被他这么别扭地放养在巢都底层的垃圾堆里,真是有趣的家庭伦理剧。”
声音的来源,竟是静静矗立在柯尔律姆身侧的一台卡斯特兰式自动机兵!
凯洛斯的瞳孔骤然收缩。
憎恶智能!
哇,好你个浓眉大眼的贤者!
亏我之前还小心翼翼,各种旁敲侧击地试探,生怕触及机械教不可触碰的禁忌红线。
果然,能在帝国这摊浑水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就没一个是完全“老实”的!
还有,拧巴这个属性,果然也是战锤世界中不得不品尝的一环。
“闭嘴,哈迪斯。”
柯尔律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揭穿老底般的恼怒?
被称作“哈迪斯”的自动机兵毫不在意,甚至用它那钢铁铸造的手臂,模仿人类般在胸前交叠起来,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
“怎么了,贤者?”
哈迪斯的合成音调上扬,充满了揶揄。
“程序允许执行矛盾指令,却不允许进行逻辑分析与现状描述?您亲手编写我的内核协议时,可没设置禁止评论管理员家庭事务这一条。”
柯尔律姆发出一声低沉的冷哼,不再言语。
他似乎对哈迪斯的“多嘴”采取了默许,又或者,想要借由机兵之口,说出那些他不愿明言的过往。
凯洛斯压下心中猜测,继续追问那更深的谜团:“那么,我的父亲————究竟是谁?维切尔这个姓氏,听起来可不象是下巢该有的。它意味着什么?”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另一台静立在阴影中的机兵。
“维切尔————一个曾经坐拥数十个世界贸易特权与殖民权的行商浪人王朝,其影响力与财富在其所属星区鼎盛一时。而您的父亲,曾是这个王朝的主宰者与掌舵人。”
又一个憎恶智能!
凯洛斯眉头微挑,但已经迅速适应了这种设置。
行商浪人王朝!
哪怕只是云锤也听闻过这个名词。
那不是普通的富贵家族,而是帝国体系中极为特殊的存在,是持有古老特许状,能在星辰间自由航行与贸易的巨头,是最顶层的权力玩家。
一些最强大的王朝,其势力与独立性几乎就是小型诸候国。
所以,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身世凄惨的巢都孤儿,而是————一个流落民间的行商浪人王朝后裔?甚至可能是正统的继承人?
靠!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冲上凯洛斯心头,混杂着恍然大悟,些许荒诞,以及一丝丝的————兴奋。
亏自己之前还小心翼翼地在下巢挣扎,一点一滴地积攒力量,生怕哪天就被这黑暗的世界吞没。
搞了半天,自己背后可能站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虽说现在情况不明,但这背景设置一旦解锁,操作空间和想象馀地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的行商浪人父亲》————这剧情展开,是不是有点太标准了?
他强行按住内心属于穿越者的吐槽欲,看向柯尔律姆那沉默而高大的背影,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这位“外公”将他和妹妹藏匿于下巢,难道只是为了保护?恐怕事情那么简单。
柯尔律姆的声音突然在沉寂中响起,带着锋利的质询:“你似乎对行商浪人王朝的运作与地位并不陌生?除开你身上这些科技外,还让我一直有些疑问————
凯洛斯,你究竟是不是你?”
冰寒刺骨的杀意笼罩全身。
“我————”
“我当然是凯洛斯。维切尔。”
压下属于穿越者的那一丝本能心虚,将决定权抛回。
“如果您有疑问————是死是活,任凭处置。”
“啧!”哈迪斯发出一声不满的电辅音,横移一步,隐约挡在凯洛斯与柯尔律姆之间,“老家伙,吓唬孩子算什么本事?他身上的每一段基因编码,不都早就被你暗中扫描比对过无数次了吗?现在装什么!?”
凯洛斯背后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果然————这位外公从未真正放心。
幸好,系统只赋予了他能力,并未篡改这具身体最根本的遗传物质。
维切尔的血脉,仍然在他体内流淌。
“梆!”
哈迪斯的金属脑袋被柯尔律姆的机械臂敲了一下。
“多嘴。”
柯尔律姆的声音里透着无奈,那冰冷的杀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我的确————一直希望你和婕茜能远离这一切。以一个平凡人的身份,哪怕短暂,至少安宁。”
“但命运的齿轮从不因个人的愿望而停转。你身上发生的变化,那些我无法完全解析的奇遇,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启示。或许——是时候让你知晓背负的一切了。
”
“这一切?”
特洛伊补充道:“是的,维切尔这个姓氏,它所代表的过往、荣耀、罪孽与重担,对于任何个体而言,都过于沉重。”
哈迪斯晃了晃被敲的脑袋,接口道,语气罕见地少了戏谑:“小子,知道有时候意味着无法回头,意味着你必须扛起一些东西。你现在————或许还有选择装作不知的机会。”
选择?
凯洛斯心中轻笑。
若我真是那个在底巢懵懂求生,最终可能无声腐烂的“原主”,或许逃避是唯一理性的选择。
但,我来了。
带着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带着一个系统的助力,踏入了这个最黑暗也最疯狂的银河。
有何不敢知道?有何不能承担?
他向前一步,目光清澈而坚定,再无丝毫尤豫与畏惧,看向那如山岳般的机械贤者:“请告诉我吧,外公,无论是怎样的过往,我都愿意承担。”
柯尔律姆看着眼前的金发少年,微微有些愣神。
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看见了那个同样意气风发的男人,或许更加魁悟些,还要再张扬些————
柯尔律姆象是在喃喃自语,随后又立马恢复了常态。
一条灵巧的辅助机械臂从胸前的收纳舱中探出,指尖捏着一个巴掌大小机械设备。
“罢了————有些事,或许由他亲口来说更合适。”
话音刚落,那金属块被“啪”的一声扔在了凯洛斯脚边的地板上。
一道略显不稳定的影象光束随之投射而出,在空气中交织成半透明的人形。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华丽且剪裁考究的宫廷式礼服的男人背影,仅仅是静止的站姿,便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雍容与威严,仿佛正站在某艘巨舰的观景窗前,凝视着无尽星海。
凯洛斯屏住呼吸这就是————父亲?
然而,下一秒。
影象中的男人猛地回过头!
同样是璨烂的金色短发,之下一张本应棱角分明充满男性气慨的脸,此刻却布满了未加修剪的胡茬,更夸张的是他脸上那副极力瞪大的眼睛和近乎滑稽的惊恐表情。
影象中的亚当影象疾步冲到凯洛斯面前,双手做出虚扶他肩膀的动作,嘴巴开合,一个带着急切,甚至有点气急败坏的声音响彻指挥室:“孩子!是你吗?听我的!快跑!现在!立刻!”
“别听旁边那个铁罐头老家伙的蛊惑!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听!跑!跑得越远越好!千万别回头!”
“咔!”
一声干脆利落的机械咬合声。
贤者伸出机械臂,精准地按下了立方体上的某个节点,闪铄的投影和那个惊恐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
指挥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凯洛斯嘴巴微张,愣在原地。
就连两台自动机兵似乎都陷入了某种程序性的“沉默”。
一种尴尬的氛围弥漫在空气中。
最终,还是柯尔律姆贤者率先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他发出一声沉重的的叹息,那声音里充满了“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无力感。
“看来————他的精神状态在录制这段信息时,并不十分稳定。”贤者选择了一个非常委婉的说法,“算了,这东西————你还是自己有空的时候,慢慢欣赏吧。”
他用机械臂将那个记录立方体递给了凯洛斯。
凯洛斯的表情有点扭曲,但还是接过了这个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