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颗滴血眼珠悬于半空,眼瞳深处,刘员外、钱管事、县太爷的虚影并非呆滞幻象,而是各具神采,仿佛三缕分魂被强行拘来,嵌在这“疑”瘴所化的邪眼中。
“仙师…好手段啊。”刘员外的虚影率先开口,声音却非他平日谄媚,而是带着一种粘稠的、仿佛无数人窃窃私语叠加的混响,“竟能借这些泥腿子的‘信’,破了我的‘疑’瘴本体…可惜,可惜。”
钱管事的眼珠转动,目光扫过堤上犹自喘息、臂上金纹未褪的民工,嗤笑一声:“信?不过是暂时被热血冲昏了头。等他们回过味来,想想家里快见底的米缸,想想洪水真来了往哪儿逃…这‘信’,还能剩几分?”
县太爷的眼珠则死死盯住刚刚浮出水面、气息尚弱的张徐舟,官威森然:“张仙师,你以仙家手段,聚众抗洪,本官本该褒奖。可你煽动民力,私结心网,此等行径,与邪教聚众何异?若人人皆自以为能‘悟道’,还要朝廷法度、官府纲常何用?!”
三句话,三种毒,直刺人心最深处——对生计的恐惧、对未知的迷茫、对“规矩”的敬畏。
(觉醒锚点一:邪祟最毒,非力可破,乃直指人心弱处,放大本存之疑。)
刚刚因共抗瘴掌而凝聚的心网,此刻竟微微震颤!一些民工脸上露出迟疑,臂上金纹随之明灭不定。他们不怕死战,却怕战后依旧无粮,怕“仙师”走后官府追究,怕自己今日所为,在乡邻眼中成了“不安分”的异类。
苏星潼心头一紧,朱绫欲动,却被张徐舟以眼神止住。
他踏水而立,白衣血迹在江风中飘荡,面色苍白,眸光却静如深潭。他没有看那三颗邪眼,而是缓缓转身,面向堤上所有民工,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刘员外问‘可惜什么’?可惜你这‘疑’瘴,食人恐惧而肥,却不知‘恐惧’之根,不在外邪,而在‘无力’。
他抬手,指向王二:“王二哥,你怕洪水再来,家宅不保,是因你无力独抗天威。但方才,你与数十兄弟并肩,以凡躯结阵,可曾真的‘无力’?”
王二一怔,看向自己仍在微微发烫、金纹流转的手臂,又看向身边同样伤痕累累却目光灼灼的同伴,一股热流自心底涌起:“…有力!”
“钱管事笑你们‘热血冲昏头’。”张徐舟目光扫过众人,“他说得对,也不对。热血会凉,但今日你们亲手摸到的‘道理’——那人字桩为何要斜三分,那水流之力如何被石笼分化——这‘知’,会凉吗?”
赵老夯猛地踏前一步,枯手高举量水尺:“凉个屁!这道理,是咱一锤一凿试出来的,是岷江用浪头教出来的!刻在骨头里了!”
众民工轰然应和,眼中迟疑渐消。
(觉醒锚点二:破疑之基,在于将对外在力量的恐惧,转化为对自身已获“知”与“能”的确信。)
张徐舟这才缓缓抬头,迎向县太爷那威压最重的邪眼:“大人言我‘煽动民力,私结心网,类同邪教’。敢问大人,若今日无这些民工以血肉筑堤,无这自发共鸣之心网驱散瘴气,单凭官府文书、朝廷法度,可能挡住方才那百丈魇掌,护得下游万千生灵?”
县太爷虚影一滞。
“心网非我所结,乃他们自己‘信’之所聚,‘志’之所同。”张徐舟声音转厉,“官府纲常,本当护佑此等‘护家卫土’之志,而非视其为‘不安分’!若法度不能护民自救之力,反成桎梏,此法度,要之何用?!”
字字如凿,敲在众人心头,也敲在那心网之上。原本震颤的淡金网络,骤然稳固、凝实,光芒甚至更胜之前!因为此刻的“信”,不再是单纯的热血或对仙师的依赖,而是经过“质疑”淬炼后,对自身行为正当性、对集体所获“道理”价值的清醒认知!
“巧言令色!”三颗邪眼同时厉啸,血光大盛!它们察觉心网不仅未溃,反而更加坚韧,顿时狂怒。滴血的眼眶中,三道灰黑锁链激射而出,并非攻向张徐舟或民工,而是直刺江底——目标竟是那几处刚刚稳住、石笼尚未完全覆盖的堤基薄弱点!
攻敌必救!若堤基被毁,之前所有努力付诸东流,刚刚建立的“信”将瞬间崩塌!
苏星潼朱绫如龙卷出,缠向两道锁链。张徐舟并指如剑,心口道种琉璃光喷薄,化作一道金色剑影斩向第三道。然而他重伤未愈,剑影稍滞,那锁链已刁钻地绕过拦截,狠狠扎入一处石笼缝隙!
轰隆!
堤基巨震,乱石崩飞!一道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不好!”赵老夯目眦欲裂。那处正是他负责的段落,若彻底崩开,上游蓄积的水压将瞬间撕开缺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小身影却猛地扑到裂缝前,不是用身体去堵,而是双手疾速插入碎石,十指鲜血淋漓,却精准地抓住几根因震动而松脱的藤条,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穿梭、打结、拉紧!同时嘶声大喊:“赵伯!斜三分的桩!打这里!快!”
是那个平日沉默寡言、只埋头干活的小石头!他年纪最轻,力气不大,却对藤条捆扎、绳结技巧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此刻,在所有人被裂缝吸引注意时,他看到了别人没看到的——几根关键藤索的松脱,才是裂缝扩大的主因!
赵老夯瞬间明悟,吼道:“锤来!”王二将铁锤掷过,赵老夯凌空接住,看也不看,凭多年经验一锤砸向小石头所指之处!一根备用木桩被打入,恰好顶住松脱的石笼骨架,藤条被重新拉紧,蔓延的裂缝戛然而止!
(觉醒锚点三:危局之中,每个人皆有其不可替代的“看见”。信任同伴的“看见”,并瞬间响应,方是心网真意。)
小石头瘫坐在泥水里,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又看看被稳住的裂缝,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不是害怕,而是某种宣泄:“我…我也有用!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他的哭声,却让心网金芒再次跃动!更多民工在那一刻意识到:这网连接的不只是力气和勇气,还有每个人独特的“眼”和“手”。瘴气能放大对“无力”的恐惧,却无法抹杀他们已经展现并彼此确认的“各有所长”。
三颗邪眼剧烈震颤,血光忽明忽暗。它们赖以生存的“疑”,正在被一种更坚实的东西——基于具体行动、彼此互补的“确信”——所瓦解。
张徐舟道种光芒流转,与心网共鸣。他感到,那琉璃道种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萌发,不是力量的增长,而是一种…“道”的脉络,正在与这数十凡人的心念网络,产生某种更深层的连接。
就在这时,县太爷那颗邪眼突然“噗”地一声,自行爆开!并非被外力所破,而是其内部那缕虚影,竟浮现出极度痛苦与挣扎之色,官袍虚影扭曲,发出半是咆哮半是哀嚎的嘶吼:“不…不是我本意…这邪眼…它在吸食我的…”
话未说完,虚影彻底湮灭,邪眼化为黑灰消散。
刘员外和钱管事的眼珠见状,惊骇欲逃。
张徐舟眸光一凝,心念与心网彻底贯通,抬手虚按:
“道爱无我,普惠众生。此‘疑’之根,今日当显——照!”
心网所有金纹大亮,光芒不再分散,而是汇聚成一道澄澈如水的光柱,并非攻击,而是“映照”,直直笼罩住剩余两颗欲逃的邪眼。
光柱中,刘员外、钱管事的虚影扭曲变幻,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他们暗中囤粮抬价时的窃喜、他们克扣工钱时的算计、他们面对灾民哀求时的冷漠…以及,他们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仙师真能救世”的隐隐期待,与期待落空后转化为怨毒的整个过程…
“不…不要看…”虚影哀鸣。
但光柱只是平静地映照,如同岷江水映照万物,不增不减,不垢不净。
两颗邪眼在这样纯粹的“映照”下,如同雪遇朝阳,迅速消融,连同其中的虚影,一同化为虚无。最后残留的,并非怨念,而是一声仿佛解脱般的叹息。
漫天残余瘴气,随之冰消瓦解。江风拂过,带来雨后泥土的清新。
堤上,一片寂静。所有人看着那消散的邪眼,看着自己臂上渐渐隐去却余温犹存的金纹,看着身边同伴,看着江中那道白衣身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在每个人心头升起。
张徐舟收回手,心口道种光芒内敛,却感觉其内里,多了一丝温润的、与脚下大地、与眼前这些人隐隐相连的“根须”。
他望向苏星潼,微微一笑,却忽然身形一晃。
“徐舟!”苏星潼飞身掠至,将他扶住。
“无妨…”张徐舟低语,目光却投向遥远的上游,那里,云层之后,仿佛有更沉重的阴影在汇聚,“‘疑’瘴虽散,但其源头…恐怕还在上游。而且,它这次,真的被触怒了。”
江涛呜咽,似在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