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河南尹官署侧院。
灯火彻夜未明。
正堂内,张汤面无表情地听着李疾和王温舒的回报。突袭“望津楼”码头和两家货栈的行动,成果与阻力皆超乎预期。
“码头共羁押管事、船工、力夫等四十七人,现已分开审讯。王管事起初抵赖,但搜出其身上携带的‘海月钱币’及与‘广积’货栈的私密货单后,心理防线崩溃,已初步招认。其姐夫李主簿,利用永丰仓转运间隙,以次粮换好粮,倒卖仓中部分铜铁军资,并通过王管事的码头,借私船运出洛阳。买家……”李疾顿了顿,“据其供述,接头人多是北地口音,有时也有关中口音,他们只认钱和信物,不认人。货品去向,一部分经河东北上,一部分东去。近半年,交易频率和数量明显增加,尤其是一种被称作‘火油’的粘稠黑水,以及大量硫磺。”
“火油?硫磺?”张汤眼中寒光一闪。这是制造猛火油和火药的战略物资,严禁私贩。
“正是。‘福隆’、‘广积’两家货栈的搜查,”王温舒接道,语气带着一丝余悸和兴奋,“查获了账册十七箱,正在连夜清点。已发现大量与北地、东南商号的隐秘往来记录,所用暗语与我们之前掌握的‘揽月斋’账簿副本部分吻合。更重要的是,在‘广积’货栈地下密室,起获尚未运走的货物:铁锭一百七十石,铜五十石,成品弩机三十具,制式环首刀两百把,弓弦五百副,还有……封装完好的火油二十罐,硫磺十五袋。”
张汤的手指猛地收紧。弩机、制式刀剑!这已远非寻常走私,而是资敌的重罪!
“货栈的管事、账房、护卫共八十三人,全部拿下。大掌柜不在其中,据一名老账房酒后吐露,大掌柜前日便已‘回长安探亲’。我们搜查其居所,发现已人去楼空,但遗落下一枚私人印章,刻有‘安平’二字。”王温舒呈上一枚小小的铜印。
“安平……”张汤接过铜印,反复摩挲。这不像人名,更像封号或代号。
“此外,”李疾补充道,声音更低,“我们突袭时,货栈内有三名护卫试图反抗并销毁账册,身手极为了得,不似寻常护院,倒像……军中精锐。格杀两人,擒获一人,重伤昏迷,正在救治。从其身上搜出制式匕首,虽经打磨,仍能看出北军武库的形制。”
北军!张汤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军中人牵扯其中,而且可能职位不低。“那昏迷的护卫,不惜代价也要救活!他是关键活口!”
“下官已调集全城最好的伤科大夫。”王温舒应道,随即脸上露出一丝难色,“中丞,动静闹得不小。今日已有数位洛阳本地的豪绅、致仕官员,乃至……两位在京畿有产业的列侯家人,以各种名义递帖求见或打探消息。言语间,多有‘莫要牵连过广’、‘以免影响北疆战事供给’之意。”
施压来了。张汤冷笑一声:“告诉他们,本官奉旨查案,一切以证据说话。若有冤屈,可上奏朝廷。若有无端阻挠、刺探机密者,”他抓起案上的节杖,重重一顿,“以同谋论处!”
就在这时,一名绣衣使者匆匆入内,附在李疾耳边低语几句。李疾脸色微变,转向张汤:“中丞,我们布控在‘德裕’钱庄外的人发现,半个时辰前,钱庄后门秘密驶出一辆马车,未挂标识,行踪诡秘,绕城半周后,径直出了南门,往伊阙关方向去了。车上似有女眷。”
“女眷?”张汤眉头一皱,“河东卫氏的反应倒快。派人跟上去,看他们去哪里,见什么人。不要打草惊蛇。”
“诺!”
张汤站起身,走到窗前。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但洛阳城上空,阴云未散,反而因他这一番搅动,更显压抑。查获的物资和账册是铁证,但也捅了马蜂窝。北军、豪族、可能还有更深的宫闱关联……“云中客”网络的根系,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广。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必须更快,更狠,在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反应过来、联手反扑之前,找到更致命的突破口。
“王河南,加派人手,全力清点、核验所有查获账册,尤其是涉及北地军需和东南货款的记录,列出所有可疑名目和关联方,我要在今日午时前看到初步清单!”
“李疾,加强对所有涉案人员及关联场所的监控,尤其是那个昏迷的护卫!再派一队得力人手,沿着‘安平’这个线索,细查洛阳及周边近年有无与此相关的人物、产业、事件!”
“传令下去,行辕内外,戒备再提一级!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所有往来文书,一律严查!”
一道道指令迅速下达。张汤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他手中的节杖,既是权柄,也是靶心。
北疆,无名山谷。
火光,浓烟,喊杀声,金属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混杂成一曲残酷的死亡乐章。
卫青挥刀格开一柄刺来的长矛,顺势反手削断对方手腕,战马交错间,左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栽落。他强咬牙关,伏低身体,环首刀化作一道寒光,掠过一名匈奴重步兵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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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边的汉军锐士不断倒下。匈奴的重甲步兵结阵顽强,死死堵住去路,后面的追兵也越聚越多。火箭和火油制造的混乱正在被压制,匈奴人的指挥似乎正在恢复。
“将军!向东突围吧!那边火势小些!”一名浑身浴血的军候杀到近前,嘶声喊道。
卫青瞥了一眼东侧,赵军候制造的混乱似乎也已减弱。不能向东,那是死路。他的目光急速扫过战场,突然停留在那一片仍在熊熊燃烧、但已无人顾及的工棚区边缘。那里堆放着许多未组装的木料和金属件,火焰正吞噬着它们。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
“所有人!向我靠拢!”卫青大吼,声音在喧嚣中依然清晰。残余的百余骑迅速向他聚拢。
“看到那堆最大的着火车材了吗?”卫青用刀尖一指,“冲过去!用马撞开一条路!把那些着火的木头、滚烫的铁件,往匈奴人阵里推!他们甲厚,怕火!”
绝境之中,士卒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与默契。在卫青带领下,这支残存的骑兵不再试图砍杀,而是如同决死的战车,以战马为前驱,疯狂地冲向那片火海边缘!
战马哀鸣着撞开燃烧的栅栏和支架,骑兵们用刀枪奋力挑拨、推动那些燃烧的巨木和滚烫的金属构件,甚至直接将火油罐砸向匈奴人的盾阵!
火焰、浓烟、高温的金属块……这些非常规的“武器”瞬间打乱了匈奴重步兵严密的阵型。盾牌被点燃,铠甲被滚烫的铁块烫得嘶嘶作响,阵脚大乱。
“就是现在!冲出去!”卫青一马当先,从匈奴人阵型出现的缺口处猛地突入,刀光如匹练,左右劈砍。
残余的汉军骑兵紧随其后,如同一把烧红的锥子,硬生生凿穿了堵截!冲过工棚区,前方豁然开朗,已是山谷边缘,远处可见接应的苏建部队燃起的指引火把。
“走!”卫青头也不回,率军向着火光方向亡命奔逃。身后,是匈奴人气急败坏的怒吼和零星的箭矢。
直到冲出山谷数里,确认暂时安全,卫青才猛地勒住战马,一阵剧烈的咳嗽,哇地吐出一口带着黑灰的淤血。左臂的伤口早已崩裂,鲜血浸透了皮袄,顺着手臂滴落。他脸色惨白如纸,几乎坐不稳鞍鞯。
“将军!”亲兵惊呼着上前扶住他。
卫青摆了摆手,擦去嘴角血迹,回头望向那片依旧火光冲天的山谷,眼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冰冷的计算。
“清点人数……战损几何?”他的声音嘶哑低沉。
“禀将军,随您潜入的三百骑……回来的,不足百五十人。赵军候那边,尚未汇合,情况不明。”
近半的折损!卫青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的冰冷空气。代价惨重,但……他猛地睁开眼:“派人速去接应赵军候!我们立刻返回大营!今夜所见所毁,必须立刻禀报陛下!匈奴与西虏勾连之深,其工坊规模与产出,远超此前预估!必须调整对策!”
他强撑着一口气,调转马头。伤重,兵疲,但情报必须送出去。这场用鲜血换来的洞察,或许将改变整个北疆的战局。
东南,星罗群岛附近海域。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海面平静得诡异。汉军楼船“伏波号”作为杨仆整编后的巡逻舰队旗舰,正率领两艘艨艟、四艘走舸,执行例行的沿海巡哨任务。按照新规,舰队扩大了巡逻范围,偶尔会前出到离岸较远的岛链附近。
了望塔上的水兵努力瞪大双眼,警惕地扫视着漆黑的海面。忽然,他隐约看到右前方极远处,似乎有比夜色更深的阴影在移动。
“右舷前方!有船影!数量不明!”了望兵立刻敲响铜锣示警。
伏波号船长,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水师校尉,迅速登上艉楼,举起单筒“千里镜”(粗糙的青铜望远镜)望去。镜筒内,几个模糊的、与汉船帆影截然不同的轮廓,正在缓慢转向,似乎也发现了他们。
“不是我们的船!也不是常见的商船、渔船!”校尉心头一紧,“看船型……像是番舶!传令!舰队转向,呈攻击队形!靠近辨识!弩炮准备!发信号,让走舸前出试探,注意保持距离!”
旗语迅速打出,灯笼信号升起。汉军舰队开始紧张而有序地变阵,两艘灵活的走舸如同离弦之箭,破开波浪,向那可疑的船影靠去。
对面的船影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也加快了速度,并且明显改变了航向,试图拉开距离。但其航速颇快,转向也灵活。
“想跑?”校尉冷哼一声,“擂鼓!加速追!弩炮校准!警告射击!”
咚咚的战鼓声在海面上响起,汉军舰船桨帆并用,奋力追赶。伏波号前甲板上的重型弩炮在绞盘声中缓缓调整角度,炮手点燃了缠裹油布的巨型弩箭。
就在这时,对面最大的一艘船影侧舷,突然亮起了几团耀眼的火光,随即传来沉闷的呼啸声!
“小心!是炮石!”有经验的老兵嘶声大喊。
数枚黑乎乎的巨石划过弧线,砸落在汉军舰队前方不远的海面,激起巨大的水柱!浪涛让较小的舟舸剧烈颠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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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尉瞳孔猛缩——远程投石武器!这绝不是普通海盗或商船!
“是西虏巨舰!他们竟敢主动攻击!”校尉又惊又怒,“全体注意!规避炮石!弩炮,对准敌舰,发射!”
点燃的火箭巨弩带着凄厉的呼啸,射向远处的罗马侦察船。与此同时,罗马船似乎也不愿恋战,在发射了一轮威慑性的石弹后,借助更快的航速和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迅速转向远遁,很快便融入了更深的夜幕与远方的岛礁阴影之中。
海面上,只留下汉军舰队和渐渐平息的波涛,以及那几根渐渐熄灭的火箭残骸漂浮在水面。
校尉脸色铁青,望着敌人消失的方向。“星罗群岛……”他记住了这个位置。“立刻返航!向杨仆将军急报:发现西虏舰船于我近海活动,并主动使用投石机攻击!位置,星罗群岛以北海域!”
首次非接触的试探性交火,虽然短暂,却如同刺骨的冰水,浇醒了所有人:罗马人的威胁,已不再遥远,它们真的来了,而且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与强大的武力。
长安,未央宫。
天刚蒙蒙亮,两匹几乎跑吐了沫子的驿马,先后冲入司马门,带来了分别来自北疆和东南的、标注着最紧急等级的军报。
刘彻在温室殿同时接报。他先展开北疆奏报,是卫青重伤后口述、苏建代笔的急报,详细描述了夜袭所见匈奴与罗马人工坊之规模、守卫之严、以及缴获和摧毁物品的清单,最后是惨重的伤亡数字和卫青对战局的最新判断。
“好一个卫仲卿!”刘彻放下绢帛,手指微微颤抖,不知是出于震怒,还是后怕与激赏交织。伤成那样,还能杀出重围,带回如此关键的情报。匈奴与罗马的勾结,果然已到了深度融合的地步。这份情报的价值,无法估量。
他随即展开东南军报。杨仆转呈的巡逻舰队遭遇罗马舰船并遭攻击的详细经过,以及对方船只特征、武器、航速的判断。
“星罗群岛……”刘彻走到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落在东南沿海那片岛屿密布的区域。罗马人果然在寻找立足点,而且已经如此靠近大陆!他们主动开火,是试探,是威慑,还是冲突升级的前奏?
南北两线,几乎同时传来紧急军情。北疆需要根据新情报调整战略,或许要投入更多资源,采取更激进的破坏行动;东南则必须立刻加强戒备,甚至要考虑先发制人,摧毁罗马人可能的据点。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压在肩头。但刘彻的眼神却锐利起来。危机也是契机。卫青拿命换来的情报,让他看清了北疆敌人的底牌;罗马人在东南的冒进,也暴露了他们的意图和活动区域。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下令:“传丞相、御史大夫、太仆即刻入宫议事!另,以八百里加急,向北疆行营传旨:准卫青所请,增调工匠、火药及擅袭扰之精锐归其节制,务必于冰雪消融前,彻底瘫痪匈奴与西虏之技术勾连!再谕东南靖海行辕杨仆:星罗群岛及周边海域,给朕一寸一寸地搜!若发现西虏据点或舰队主力,准其相机行事,务必掌握海权,阻敌靠岸!”
顿了顿,他补充道:“再去椒房殿,告知皇后,朕今日政务繁忙,午膳不必等了。另……将北疆卫将军奋勇杀敌、负伤不退之事,简略告知于她。”
宦官领命而去。刘彻独自站在图前,目光深邃。阿娇……她听到卫青的消息,会如何想?这份来自前线的血勇,或许能让她更清晰地看到,帝国正在经历着什么,他刘彻,又在面对着什么。
晨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他坚毅的侧脸,也照亮了地图上那片广袤而危机四伏的江山。
烽火已燃,狼烟四起。帝国的黎明,在血与火交织的警讯中,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