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的火光,在长安城西的夜空下映出诡异的橘红,很快又被大量兵卒和闻讯赶来的民众扑灭。道观并未被焚毁,但那股混杂着焦糊、硫磺、草药和某种难以言喻腥气的味道,却顺着冬夜的寒风,飘进了巍峨的未央宫墙。
廷尉亲自坐镇,北军士卒披坚执锐,将清虚观围得水泄不通。观内,昔日香火缭绕、清净无为的表象已被彻底撕开,露出其下触目惊心的真实。密室、暗格、夹墙……搜出的不仅仅是与巫蛊厌胜相关的寻常器物,更有大量制作精良、用途不明的药散丹丸,许多连经验丰富的太医令署老吏都辨识不出;绘有复杂星图、人体经络与诡异符号的帛书竹简;以及数量惊人的、与宫内外各色人等往来的密函账册,其中一些信物和笔迹,直指已经身陷囹圄的淮南王刘安,以及宫中那位日渐惶恐的王夫人。
郭解被擒时,已然身受重伤,却依旧桀骜。面对廷尉的讯问,他起初闭目不语,嘴角噙着一丝嘲讽的冷笑。直到廷尉冷着脸,将从他静室暗格搜出的、写有皇帝与皇子生辰八字并施以恶咒的符纸,以及何美人与王夫人部分亲笔信函的副本摆在他面前时,他那副世外高人的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
严刑之下,或许是为了减轻痛苦,或许是为了换取一线渺茫生机,郭解开始断断续续地吐露。他承认自己早年游侠洛阳,因罪险些丧命,是淮南王门客救了他,并引荐他入王府。淮南王赏识他“机变”,资助其入道门,学习方术,广交三教九流,最终将他安置到长安,经营清虚观,作为收集信息、结交权贵、并执行某些特殊任务的据点。
“王爷……志存高远,雅好黄老,所求者……长生久视,洞悉天机尔。”郭解气息奄奄,却仍试图为旧主粉饰,“至于……宫中往来,不过是为王爷……探寻养生之法,了解……天家气象……那些符咒……”他眼神闪烁,“或许是门下某些人,为邀功请赏,私自行事……贫道……监管不力……”
廷尉岂会信他这套说辞?追问那些与王夫人、何美人传递的、涉及妃嫔身体状况乃至戕害手段的信息,追问那些试图探听宫闱秘事、甚至皇帝皇子起居细节的目的,追问与东南沿海(通过某些信物隐约关联)可能的勾连。
郭解或避重就轻,或推说不知,实在搪塞不过,便又抛出一个名字——淮南王府中一位深得刘安信任、专司“奇技秘术”与“外藩联络”的门客,言下之意,许多更隐秘、更毒辣之事,皆是此人所为,自己只是奉命传递。
但当廷尉追问此人姓名、样貌、下落时,郭解却又含糊其辞,只说此人行踪诡秘,常年在外,代号“云中客”,真容罕有人见。
“云中客……”廷尉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头寒意更甚。淮南王门下,竟有如此人物?此人是仍在淮南,还是早已潜伏别处?与东南海上的“海外怪人”,夷洲的“雾隐族”,是否与之有关?
审问尚未结束,但获取的信息,已足够将淮南王的罪名从贪腐、不臣,推向更为骇人听闻的“交通巫祝、窥伺宫禁、诅咒君上、图谋弑逆”。这份口供连同搜出的如山铁证,被连夜整理,以六百里加急,再送北疆。
而就在廷尉于清虚观取得突破的同时,增成殿内,王夫人正陷入最后的疯狂与绝望。
清虚观被围的消息如同丧钟,彻底击垮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她知道,郭解熬不住刑,一定会把自己供出来。那些密信,那些托他办事的证据,甚至……那盒她准备用来构陷皇后的“东西”,都可能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烧了……全都烧了!”她声音尖利,指挥着那个同样面无人色的老宦官,将寝殿内所有可能与郭解、与淮南王有关的书信、信物、乃至一些可能引起怀疑的赏赐之物,统统扔进炭盆。火焰升腾,吞噬着丝绸、竹简和纸张,映得她扭曲的脸庞更加狰狞。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椒房殿那边,早已通过安插的眼线,将她这狗急跳墙般的举动,悉数掌握。甚至,她那个老宦官试图悄悄处理掉那紫色锦囊木盒的举动,也被暗中监视的人“恰好”撞破。
“娘娘,增成殿那边,似乎在销毁物件。王夫人身边那个老宦官,刚才鬼鬼祟祟想从后角门出去,怀里鼓鼓囊囊的,被我们的人‘请’回来了,东西……也‘暂为保管’了。”吴媪在阿娇耳边低语,递上一个眼熟的紫色锦囊。
阿娇打开锦囊,取出里面的小木盒,略一查看,眉头微蹙,随即了然。她并不惊讶,甚至有些预料之中的冰冷。王夫人果然走到了这一步,试图用更恶毒的方式反扑。
“东西收好,那个老宦官,看起来。”阿娇平静地吩咐,“不必声张。等陛下那边的旨意,或者……等廷尉的人来。”
她不会主动出手去构陷王夫人,那只会降低自己的格调,还可能留下把柄。她只需要确保王夫人的毒计无法实施,确保这些证据在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剩下的,交给国法,交给那个此刻正在北疆承受着各方压力的帝王。
东南海上,韩川所在的“鸟船”船队,正朝着东北方向航行。自称是“望海驿杨都尉麾下”的头目,名叫赵恢,对韩川等人还算客气,提供了饮食和简单的伤药,但也明显带着审视和戒备,将他们与其他水手隔开,安排在一条船的尾舱休息,并有人“陪同”。
韩川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他注意到,这些“水军”虽然纪律不错,但航行路线似乎并非指向任何已知的汉军水寨或沿海大城,反而在一些偏僻的岛礁和岬角之间迂回。夜间宿营时,他们选择的地方也往往是避开主航道、易守难攻的隐蔽海湾。更关键的是,韩川悄悄观察过船上的一些细节:某些修补船体的手法带有明显的闽越或南越风格;部分水手在休息时交谈的口音,并非标准官话,也不同于会稽郡一带的方言,倒与之前孙吉提到的、闽越林氏余党或某些沿海私贩团伙的口音有几分相似。
他们真的是官兵吗?还是另一股势力,冒充官兵,目的不明?
这一日,船只停靠在一处荒岛补充淡水。韩川借机与也在帮忙的孙吉低声交谈。
“孙先生,你看这些人,像官兵吗?”韩川问。
孙吉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监督的赵恢手下,摇摇头,压低声音:“不太像……我在闽越待过,也见过些官兵。这些人……狠劲有余,但少了点官家的……那种架子,倒更像……海上的老手,或者是大户人家养的死士私兵。”
韩川心下一沉。如果真是私兵或海盗冒充,那他们的目的就值得深究了。剿匪?恐怕未必。或许,他们也在找“海阎王”,但目的可能是黑吃黑,争夺走私利益或奴隶贸易的渠道?甚至……他们本身就与“海外怪人”有某种联系,是“内鬼”的一部分?
必须想办法弄清楚,并尽快脱身,将情报送出去。但茫茫大海,对方三条船看管严密,硬闯几乎没有胜算。
就在这时,船队似乎接到了什么新的指令,调整了航向,朝着正北偏东的方向加速驶去。赵恢的神色也显得凝重了些,不断用“千里眼”观察着海面。
韩川趁人不备,悄悄挪到船舷边,顺着赵恢观察的方向望去。海天交界处,似乎有几个模糊的黑点,但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是船?谁的船?海盗?商旅?还是……真正的汉军水师?
希望与危险,同时在前方的海平面上若隐若现。
漠北,乌兰泊畔。
卫青的五千骑,历经风雪、断粮、追兵骚扰,终于在第七日傍晚,抵达了这片传说中的丰饶湖泊。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心中一凉。
偌大的乌兰泊,在冬日呈现出一种灰蓝色的冰面,周围环绕着枯黄的芦苇和积雪的山峦,景色苍凉而……空旷。没有预料中连绵不绝的匈奴营帐,没有成群的牛羊战马,没有人声鼎沸。只有寒风刮过冰面和芦苇荡的呜咽,以及远处零星几顶破旧不堪、显然已被遗弃许久的牧民帐篷。
“将军……这……”副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失望和茫然。他们拼死穿越数百里,目标竟是一个空荡荡的湖泊?
卫青没有立刻说话,他策马缓缓前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湖岸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即便单于主力不在此处,这样水草丰美之地(夏季),也应有较大部落活动才对。为何如此荒凉?是提前撤离了?还是……根本就是个错误的方向?
他下马,蹲下身,抓起一把湖岸边的泥土和残雪,仔细嗅了嗅,又看了看地面残留的一些痕迹——车辙印、马蹄印、篝火灰烬的分布……虽然被风雪掩盖了不少,但仍能看出,不久前,这里曾有大队人马驻扎过的迹象,规模不小,但撤离得似乎并不匆忙,而是有组织的。
“我们没有完全错。”卫青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单于的主力,或许不久前确实在这里驻扎过,但现在已经转移了。”他指向西北方向,那里是更深的群山和荒漠,“他们往那边去了。而且,看起来不像是仓促逃窜。”
“将军,那我们……”副将看着卫青,等待指令。继续追?补给几乎耗尽,人困马乏,再深入不毛,风险极大。不追?此行目的落空,如何向陛下交代?
卫青看着疲惫不堪却依然强撑着列队的将士们,看着那一张张被风沙和饥饿折磨得消瘦却依旧坚定的脸庞,心中涌起强烈的责任感,也有一丝不甘。就这么回去?不,他卫青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但作为主将,他更不能拿五千弟兄的性命去赌一个不确定的目标。
就在这时,前出侦察的斥候飞马回报:“将军!西北方向约三十里,发现新鲜的大规模马蹄印和车辙印!指向狼居胥山方向!还有……我们还捡到了这个!”斥候递上一枚不慎遗落的、样式精美的匈奴贵族金扣,以及半片被撕破的、写有奇异文字的羊皮。
卫青接过金扣和羊皮残片,眼神一凝。金扣价值不菲,绝非寻常牧民所有。而羊皮上的文字……他虽然不认识,但其勾画方式,与汉地文字和常见的匈奴符文皆不相同,透着一股异域气息。
狼居胥山……那是匈奴的圣山,也是其王庭重要的祭祀和聚会之地。单于主力撤往那里,是打算依托圣山险要,负隅顽抗?还是……另有图谋?这片异域文字的羊皮,又暗示着什么?是否与东南海上那些“海外怪人”有关?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安的联想,在卫青脑中闪过。
“传令全军,就地休整两个时辰,进食最后的口粮,饮马,检查装备。”卫青终于做出决定,声音沉肃,“两个时辰后,我们出发,跟着蹄印,往狼居胥山方向搜索前进。但不强求接敌,以侦察追踪为主。若发现单于主力确在彼处且防御严密,我们立刻后撤,将情报送回陛下主力。若有机会……”他握紧了腰间的天子剑,“我们便做陛下插向匈奴心脏的最后一把尖刀!”
这是一次谨慎而依旧冒险的抉择。他们不再是寻找固定目标的奇兵,而是变成了追踪猎物的狼群,在广袤而危险的漠北,追逐着可能决定国运的猎物。
北疆,皇帝行营。
刘彻的御案上,几乎同时堆满了来自不同方向的急报:廷尉关于清虚观骇人发现的详奏及郭解口供;卫青关于乌兰泊空营及转向狼居胥山的军报;以及通过窦家渠道、由阿娇转呈的、关于东南海上发现疑似内鬼勾结“西人”及“补给岛”奴隶贸易的密报(韩川的情报经过辗转,终于部分送达)。
来自长安的阴谋恶毒而真切,来自东南的威胁遥远而诡异,来自漠北的战局胶着而充满变数。三股沉重的压力,如同三座大山,同时压在年轻的皇帝肩头。
刘彻将自己关在御帐内整整半日。愤怒、杀意、忧虑、决断……种种情绪在他胸中激烈碰撞。当他再次走出御帐时,面色平静,眼神却深不见底,仿佛已将所有的情绪都淬炼成了冰冷的钢铁。
他首先召集重臣,宣布了对淮南王刘安及其党羽的最终处置:废淮南王为庶人,赐死(留全尸);其子嗣废为庶人,迁往房陵监视居住;主要党羽门客,按罪严惩,或斩或流;清虚观一案牵连后宫者(王夫人、何美人等),由皇后会同宗正、廷尉依律严办。
旨意冷酷无情,斩草除根,充分显示了皇帝对谋逆巫蛊之罪的零容忍,也彻底震慑了那些可能还在观望或心怀侥幸的宗室与朝臣。
接着,他对着北疆舆图,做出了新的军事部署:主力大军继续向鹰愁涧方向稳步施压,但不必急于求战,以挤压和威慑为主;同时,派出两支精锐骑兵,分别向西北(接应卫青方向)和东北(防止匈奴向东逃窜或与东胡等部勾结)进行大范围迂回侦察,寻找单于主力确切位置,并保护卫青侧后。
对于东南海疆,刘彻的旨意则显得更为慎重和长远:命令楼船将军杨仆,在稳固夷洲局面的同时,加强沿海巡防,密切关注任何形制奇特的大型船只,搜集更多关于“海外怪人”及其活动的情报,但暂不主动越洋攻击;同时,密令会稽、闽越等地郡守,严查沿海豪强、商贾与不明外来势力的勾结,若有发现,立即严办。
他没有轻易派遣大军远征那个虚无缥缈的“补给岛”,也没有立刻对海上出现的所有可疑船只开战。他意识到,东南的问题,可能比北方的匈奴更为复杂,涉及陌生的敌人、未知的技术、以及可能盘根错节的内部利益网络。在情况未明之前,贸然兴师,并非明智之举。
处理完这些,已是深夜。刘彻屏退左右,独自站在帐外,仰望漠北清冷稀疏的星空。寒风刺骨,他却仿佛感觉不到。
长安的阴谋暂时按下,但后宫必然震荡,需要安抚与整顿;北疆的战事扑朔迷离,卫青的孤军前途未卜;东南的海疆迷雾重重,潜在的威胁如同隐藏在黑暗海面下的礁群。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以及与之伴生的、无比清晰的使命感。他是这庞大帝国的轴心,所有的压力、矛盾、危机,最终都汇聚于此,需要他来做最终的权衡与决断。
“阿娇……”他无意识地低语出这个名字。那个同样从“归墟”归来,变得沉静而敏锐的皇后。她送来的东南情报,精准而及时。她在后宫的应对,也似乎……恰到好处。他们之间,隔着遗忘的迷雾,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默契,在支撑着这个帝国最核心的架构。
他不知道这种默契源于何处,是残余的“星尘回声”,还是仅仅源于政治上的精明与契合?但此刻,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里,这份默契,竟让他感到一丝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慰藉。
他转身回帐,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路还很长,风暴远未结束。他必须,也只能,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