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并未如高无庸那般匆匆离去,而是在江宁驿馆安稳地住了下来,美其名曰“奉旨体察江南民情,兼为王爷康健略尽绵薄”。他每日里或在钱文渊、潘世琛等人陪同下四处巡视,或与江宁城内的名士耆老品茗清谈,举止从容,笑容可掬,仿佛真是一位来此颐养天年的温和长者。
然而,苏喆却清晰地感受到,一张无形而致密的网,正随着冯保的停留,悄然笼罩下来。驿馆内外,明显多了些生面孔的仆役和守卫,眼神锐利,步履沉稳,显然是坤宁宫带来的大内好手。他与外界的联系,尤其是与苏慕贤、沈墨等人的秘密通信,变得异常困难,不得不启用更为迂回和危险的传递方式,效率大减,风险陡增。
冯保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和监视。苏喆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通过冯保的渠道,直达天听。他之前那种相对自由的布局空间,被极大地压缩了。
面对如此局面,苏喆反而愈发沉静。他深知,越是此时,越不能慌乱,更不能有任何授人以柄的举动。他几乎足不出户,终日只在驿馆内“静养”,不是看书就是与张太医研讨医理,偶尔接受冯保的“探视”,也只是一副安心养病、不问外事的模样。
但暗地里,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冯保的滞留,意味着皇后并未因他那匣“记载”而完全放弃调他回京的打算,或许是在权衡,或许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也或许……是在逼他犯错。
他必须想办法破局,至少,要打破这种被动监视的局面。
机会来自于潘世琛。这位“病”了许久的漕运总督,在冯保抵达后,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竟也“病愈”复出了。他频繁前往驿馆拜会冯保,态度恭谨,言谈间不时流露出对安郡王“年轻气盛”、“操切行事”的隐忧,以及对漕运新规“可能引发长远弊端”的“深思”,俨然一副老成谋国、忍辱负重的忠臣姿态。
苏喆冷眼旁观,知道潘世琛这是在借冯保之势,试图重新夺回话语权,甚至可能在与冯保密谋什么。
果然,几日之后,潘世琛借着向冯保“汇报漕运近况”的机会,再次提出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建议:鉴于漕运新规推行已有时日,各地情况不一,为免“矫枉过正”,建议由漕运总督衙门牵头,对新规执行情况进行一次“全面评估”,以便“及时调整,臻于完善”。他还“恳切”地邀请安郡王和冯公公共同主持此事。
这一招,比之前的“联合稽查”更为阴险。名为“评估”,实为“反攻倒算”。一旦评估启动,潘世琛必然可以利用其影响力,搜集甚至制造新规的“弊端”和“民怨”,进而否定或修改新规,将苏喆在江南最大的政绩成果瓦解于无形。而拉上冯保,则是想借皇后的权威来压苏喆。
冯保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笑着对潘世琛道:“潘总督老成之见,咱家会斟酌。此事关系重大,还需与安郡王细细商议。”他将皮球轻轻踢给了苏喆。
压力再次来到苏喆这边。若同意评估,无异于引狼入室,将自己置于被动挨打的境地;若强行反对,则显得他刚愎自用,不容异见,正好坐实了外界关于他“排除异己”的流言,也给冯保留下了干预的口实。
就在苏喆苦苦思索应对之策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给他送来了一份关键情报——竟是那位已然投诚的漕帮元老,谢三爷!
谢三爷的人,在暗中监视潘世琛动向时,偶然发现潘世琛的一名心腹师爷,近日与几个操着京城口音、形迹可疑的人有过秘密接触。谢三爷感觉此事非同小可,冒险动用了苏喆之前留给他的、仅在万分危急时使用的联络方式,将消息传了进来。
京城口音的神秘人?在这个敏感时刻与潘世琛的人接触?
苏喆立刻警觉起来。这绝不仅仅是潘世琛在搞鬼!背后必然有京城那两位皇子的影子!他们终于按捺不住,要亲自下场,与潘世琛联手了吗?
这个消息,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苏喆眼前的迷局。
他意识到,潘世琛提议的“评估”,很可能只是一个幌子,或者说是整个阴谋的一部分。京城皇子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否定新规,更是要借此机会,在冯保的“见证”下,坐实他的“罪名”,从而名正言顺地将他扳倒!
危机迫在眉睫!
苏喆在书房中踱步,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打乱对方的部署。
他目光落在了书案上那份关于“评估”的建议文书上,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成形。
既然对方想借“评估”生事,那他就将计就计,把这“评估”变成自己的舞台!他要利用这次“评估”,不仅保住新规,还要反将一军,将潘世琛和其背后的皇子势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小禄子,”苏喆唤来内侍,声音平静却带着决断,“去请冯公公和潘总督过来,就说本王思虑再三,觉得潘总督‘评估’之议,甚为妥当。有些事,确实该摆在台面上,让大家看个清楚,辨个明白。”
小禄子一愣,不解地看着苏喆。
苏喆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另外,让顾先生将我们准备好的‘材料’,再整理一份更‘精炼’的。既然要评估,那就评估得彻底一些。不仅要评估新规,也要评估一下……提议评估的人,以及他们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他要化被动为主动,将这场对方发起的“评估”,变成一场公开的审判!他要让冯保,让江南百官,都看清楚,谁才是真正一心为公,谁又在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蛛丝已然察觉,网即将织就。苏喆决定,不再隐藏,他要亲自引动风雷,在这江南之地,与那些藏在暗处的对手,进行一场决定命运的正面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