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内烘烤得有些暖洋洋的,与窗外逐渐积聚的乌云形成了对比。午餐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却思绪各异的氛围中接近尾声。哈蒙德依旧谈笑风生,描绘著侏罗纪公园光明的未来,试图用他的热情感染在场的每一个人。
“想象一下,孩子们——全世界的孩子们——能够站在这里,亲眼看到这些不可思议的生物!”哈蒙德挥舞著餐叉,眼中闪烁著梦想家的光芒,“这不是为了利润,艾伦,伊恩,是为了灵感!为了唤醒人们对自然历史的敬畏!”
哈蒙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放下餐叉,语气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固执:“伊恩,你总是看到消极的一面!我们是在保护它们,让它们免于灭绝的命运!”
“不,你只是让它们经历了第二次灭绝。”马尔科姆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第一次是自然的选择,或许是一场陨石。而这一次,如果失败,将完全源于人类的傲慢。你创造了一个依赖极度复杂技术才能生存的环境,却称之为‘保护’。这是一种悖论。”
秦朗坐在餐桌末尾,几乎没有动眼前的食物。纳德利和他那个可疑的冷藏盒上,同时,吴博士在实验室里关于基因补全技术“成熟稳定”的论断,与她在琥珀样本中发现的“休眠编码”以及小剑龙背部的异常不断在她脑海中交织碰撞。这场关于公园哲学基础的争论,在她听来,远不如那些具体而微的、潜伏在基因序列和控制系统缝隙中的危机来得紧迫。
哈蒙德显然不打算在辩论中让步,他提高了音量:“未知?是的!任何伟大的事业都伴随着未知!但我们有能力管理它!我们有技术!我们有决心!”
就在这时,餐厅的灯光轻微地闪烁了一下。非常短暂,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秦朗、马尔科姆和格兰特几乎同时抬起了头。
他的理由听起来符合操作规程。安保部门确认后,丹尼斯在控制台上输入了一连串指令。屏幕上,代表部分区域电网和感测器状态的光点由稳定的绿色变成了待机的黄色。他做完这一切,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脚边的那个黑色冷藏盒,冰冷的触感让他躁动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时机正在接近。
餐厅里,哈蒙德试图缓和气氛:“看,连天气都想给我们增添点戏剧性!努布拉岛的热带风暴可是相当壮观的。不过别担心,我们的设施足以应对。”他拍了拍手,“好了,争论暂且搁置。今晚,我为大家准备了一个小型的欢迎晚宴,就在我的私人别墅里。我们可以更放松地交流。”
众人离开餐厅,各自有短暂的休息时间。秦朗没有回自己的宿舍,而是径直走向了繁殖实验室。午间小剑龙那异常的背部色泽让她无法释怀。
实验室里比白天安静许多,大部分工作人员已经换班。只有值班的技术员在记录数据。秦朗出示了许可权,直接走向那个孵化区。
那只新生的剑龙幼崽正蜷缩在保温箱的干草堆里睡觉,呼吸平稳。秦朗靠近观察窗,仔细看去。在柔和的保温灯下,它背部褶皱处的粉红色似乎比午间时暗淡了一些,但那种微妙的、与周围皮肤不同的质感依然存在,仿佛皮下的毛细血管网路异常密集活跃。
她打开旁边的数据终端,调取了这只幼崽的实时生理监测数据。心率、体温、血氧饱和度大多数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然而,有一项关于表皮细胞代谢活性的间接读数,却持续略高于同类新生个体的基线水平。
这能说明什么?个体差异?环境应激反应?还是某种更深层次基因表达异常的前兆?
秦朗陷入了沉思。她需要更长时间的观察,或许还需要对这只幼崽的基因进行更深入的测序,与标准模板进行比对。但这需要吴博士的批准,而根据午餐时吴博士的态度,他大概率会认为这是小题大做。
“发现什么了吗,秦博士?”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过身,看到伊恩·马尔科姆不知何时站在了实验室门口,他斜倚著门框,双手插在裤袋里,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和保温箱里的小剑龙。
“马尔科姆博士,”秦朗镇定了一下心神,“只是例行检查。”
马尔科姆踱步走进来,目光扫过保温箱里的幼崽,然后又落在秦朗脸上,他那标志性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笑容再次浮现:“在这样一座奇迹与风险并存的岛屿上,我相信没有什么检查是‘例行’的。尤其是在你这样一位敏锐的观察者眼中。”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午餐时,我注意到你对哈蒙德和吴博士的乐观持保留态度。关于那些用于基因补全的片段,你是否发现了什么超出预期的东西?”
秦朗沉默了片刻。马尔科姆的直白和洞察力让她有些意外,但也让她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哈蒙德和吴博士的、愿意直面问题的态度。她斟酌著用词:“科学总是存在不确定性,马尔科姆博士。我们使用的基因补全技术,其长期影响和潜在互动,模型无法完全预测。我最近在一些样本中观察到一些异常的基因序列,其特性尚未完全明确。”
“异常的序列?”马尔科姆挑眉,“比如?”
“一些深度嵌入的、呈现休眠状态的编码,来源于我们使用的两栖动物dna。”秦朗决定透露一部分,“它们目前没有表现出有害影响,但其存在的本身,以及可能在某些条件下被激活的适应性特质,让我认为需要更谨慎的评估。”
“适应性特质”马尔科姆咀嚼著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啊,生命的出路。它不会乖乖待在你们设定的框框里,它会寻找缝隙,会进化,会适应,哪怕是在基因层面。你们赋予它们青蛙的基因来帮助它们生存,但也许,它们会以一种你们未曾预料的方式,来‘使用’这种天赋。”
他的话语,几乎精准地命中了秦朗内心最深的担忧。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但眼神中流露出的认同已经说明了一切。
“看来,这座公园的问题,不仅仅是围栏够不够高那么简单。”马尔科姆意味深长地说,“问题可能从最开始,从每一个细胞的核心里,就已经埋下了。”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灯光又闪烁了一次,比之前更明显,持续时间也更长。窗外,远处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如同巨兽苏醒前的低吼。
风暴,真的要来了。
傍晚时分,狂风开始呼啸,卷动着密集的雨点抽打着建筑物的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哈蒙德的私人别墅坐落在公园地势较高处,设计奢华而舒适,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漆黑一片、被风雨蹂躏的丛林,偶尔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扭曲的树影,恍如魔怪乱舞。
晚宴的餐桌布置精美,银质餐具在灯光下闪烁,美味的食物香气四溢。但室内的气氛却无法与窗外的狂暴完全隔绝。哈蒙德努力维持着主人的热情,不断举杯,谈论著公园的日常趣事,比如某只腕龙特别喜欢某种特定的蕨类,或者一只小三角龙如何学会了用叫声讨要食物。
秦朗安静地用餐,偶尔回应哈蒙德的问话,但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观察窗外恶劣的天气,观察心神不定的丹尼斯,也在留意格兰特和萨特勒的神情。格兰特依旧沉默,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萨特勒则对哈蒙德描述的恐龙行为细节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约翰,你认为你是在展示自然的历史,”马尔科姆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但实际上,你创造了一个完全非自然的体系。在这里,捕食者与猎物的关系被人为隔断,食物链被扭曲,物种的兴衰不再由环境适应度决定,而是由你的预算和游客的喜好决定。这不是自然公园,这是一个主题公园,一个以真实生命为代价的、极其昂贵的橱窗展示。”
哈蒙德终于有些按捺不住火气了,他放下酒杯,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伊恩,如果你如此不认同这里的一切,为什么还要来?”
“为了见证。”马尔科姆直视著哈蒙德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为了在墙壁开始出现第一道裂缝时,我就在这里。我研究的混沌理论告诉我,像侏罗纪公园这样高度有序、极度复杂的系统,其崩溃不是会不会的问题,而是何时,以何种方式开始的问题。我在这里,就是为了记录那一刻,为了告诉世人,试图用技术完全驾驭生命的力量,是多么愚蠢和危险。”
他的话语如同一声惊雷,在别墅内炸响,甚至盖过了窗外的风雨声。餐桌上一片寂静,连刀叉碰撞的声音都消失了。
就在这时——
“轰隆!!!”
一道极其刺眼的闪电撕裂了夜空,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仿佛就在别墅头顶炸开!整栋建筑的灯光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然后,伴随着一阵电器过载的微弱嘶响,彻底熄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提供著短暂而惨白的光明,映照出餐桌旁众人惊愕、茫然的脸庞。
“别慌!只是跳闸!备用发电机很快就会启动!”哈蒙德在黑暗中大声喊道,试图稳定局面。
几秒钟后,一些应急灯幽幽亮起,提供了微弱的光源。但主电力系统似乎并未恢复。
通讯器里传来夹杂着电流噪音的、断断续续的回应:“纳德利先生主电网雷击跳闸备用系统切换部分区域需要手动”
丹尼斯听着汇报,脸上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在闪电的映照下,闪过一丝计划得逞的兴奋。他转向哈蒙德,语速飞快:“哈蒙德先生,是主供电线路遭到了雷击,备用系统正在启动,但部分外围设施,包括包括很多围场的安保电网和感测器,可能需要手动重置。我必须立刻去控制室!”
“快去!一定要尽快恢复!”哈蒙德焦急地命令道。
丹尼斯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别墅餐厅,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没有人注意到,在他离开的瞬间,他紧紧攥住了那个从吉普车上取下来、此刻藏在他外套下的黑色冷藏盒。
别墅内,只剩下应急灯昏暗的光线和窗外无止无休的风雨声。黑暗和孤立感笼罩了每一个人。
马尔科姆在昏暗中轻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预言感:“看,裂缝已经出现了。”
秦朗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狂风暴雨蹂躏的世界。电力中断,意味着围场的电网可能失效,监控系统可能瘫痪而丹尼斯·纳德利那可疑的行径,更让她心中的不祥预感达到了顶点。
她转过身,对众人说道,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和冷静:“哈蒙德先生,我认为,在电力完全恢复、所有系统确认稳定之前,我们最好留在室内,并且保持警惕。”
格兰特和萨特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不安。哈蒙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反驳的话,但看着窗外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以及黑暗中众人凝重的表情,最终只是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风暴,已经不再仅仅存在于天空之中。它已经渗透进了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敲响了危机降临的序曲。而潜藏在黑暗中的危险,正随着断电的围栏,悄然苏醒,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