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旋翼的轰鸣声逐渐减弱,最终化为寂静。格兰特深吸了一口湿热的空气,鼻腔里充满了泥土、蕨类植物和某种陌生的、略带腥膻的气息。他摘下牛仔帽,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锐利地扫视著周围。作为一位与恐龙骨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古生物学家,踏上这片土地的感觉无比奇异,仿佛走进了自己毕生研究的活体展厅,却又带着一种超现实的距离感。
“欢迎!欢迎来到努布拉岛!”蒙德张开双臂,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自豪,仿佛一位向客人展示毕生收藏的老绅士,“旅途还愉快吗?希望海上的气流没有让你们太难受。”
“风景很独特,哈蒙德博士。”马尔科姆率先回应,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慢条斯理的磁性,“尤其是那片被栅栏围起来的海岸线,让我想起了某些嗯,高安全级别的设施。”
哈蒙德的笑声洪亮而富有感染力:“安全!伊恩,安全是第一位的!在这里,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来吧,我的朋友们,别站在这里了,让我们进去好好聊聊,然后然后你们将亲眼看到奇迹!”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滑开,秦朗走了出来。她换下了白大褂,穿着一身简单的卡其色工装,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她的出现略显突兀,与哈蒙德热情洋溢的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啊!秦博士!”哈蒙德眼睛一亮,连忙招呼,“来得正好!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天才的遗传学团队的核心成员,秦朗博士。别看她年轻,在古dna提取和重构方面的造诣,连亨利·吴都赞不绝口!”
秦朗走上前,微微点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位访客。“格兰特博士,萨特勒博士,马尔科姆博士,欢迎你们。”她的语气不卑不亢,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冷静。
格兰特对这位年轻的同行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萨特勒则报以友好的微笑。马尔科姆的目光在秦朗身上停留了片刻,墨镜掩盖了他的眼神,但那微微挑起的眉毛似乎透露出一丝兴趣。
“秦博士刚刚还在分析我们最新的琥珀发现,”哈蒙德热情地补充道,“又是一次突破!对吧,秦博士?”
秦朗的视线与哈蒙德充满期待的目光相遇,她停顿了半秒,才开口道:“样本的状态确实非常完好,哈蒙德先生。分析工作还在进行中。”她巧妙地避开了“突破”这个字眼。
哈蒙德似乎没注意到这细微的差别,他兴高采烈地引著众人走向游客中心的主建筑。“走吧,走吧,我们先简单看看,然后有个惊喜在等着你们!”
游客中心内部设计得极具未来感,同时又融入了史前元素。光滑的金属墙壁上投影著恐龙的动态影像,大厅中央甚至有一个全息投影的迅猛龙骨架在缓缓旋转。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入口处的一面巨大的液晶屏,上面显示著公园的简化地图,无数光点和线路交织,代表着围场、监控、电力系统等。
“这是我们的大脑,”哈蒙德自豪地指著屏幕,“一切尽在掌握。每一个围场的状态,每一只恐龙的位置,甚至它们的健康状况,都在实时监控之下。”
马尔科姆抱着手臂,歪头看着屏幕:“一个高度复杂的系统,依赖于电力、网路和无数精密的感测器。哈蒙德博士,你是否考虑过,在这种与世隔绝的环境中,一旦某个环节出现微小故障,可能会引发的级联效应?”
“我们有冗余系统,伊恩,多重备份!”哈蒙德信心满满,“而且我们有最优秀的工程师团队,丹尼斯·纳德利领导的控制室,二十四小时待命。”
提到控制室,秦朗的目光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屏幕上某个代表外围感测器状态的、几乎微不可察的黄色闪烁点,但很快又移开了。
短暂的休息和简单的茶点后,哈蒙德迫不及待地宣布了接下来的行程:“现在,先生们,女士们,请准备好迎接你们此生难忘的时刻!我们将乘坐特制的电动越野车,深入公园,去亲眼看看它们!”
一行人乘坐着印有公园标志的越野车,沿着铺设好的观光路线缓缓驶入丛林深处。车辆是开放式的,由一条埋设在路面下的电缆引导,悄无声息地滑行。格兰特和萨特勒坐在前排,马尔科姆和秦朗坐在后排,哈蒙德则坐在副驾驶,兼任解说。
周围是茂密得令人窒息的热带植被,巨大的蕨类植物伸展着羽状叶片,高大的针叶树和常绿乔木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和腐殖质的气味,偶尔传来几声奇异的鸟鸣,更添几分神秘。
“我们复原了中生代晚期的植物群落,”哈蒙德的声音通过车内的扬声器响起,“为我们的居民们提供了最接近其原生时代的生态环境。”
萨特勒几乎屏住了呼吸,贪婪地记录着眼前的一切。“不可思议这生态位的模拟,太精准了。”
车辆绕过一片茂密的树丛,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广阔的草原出现在眼前,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湖泊。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
在湖泊边缘,几只长颈的庞然大物正悠闲地踱步,它们那标志性的长脖子如同移动的塔楼,缓慢地伸向高处的树冠,采摘著嫩叶。巨大的身躯每踏出一步,似乎都能让地面微微震颤。
“腕龙”格兰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一生中挖掘、拼凑过无数恐龙骨骼,但亲眼看到这些庞然大物以如此鲜活、如此生机勃勃的方式出现在眼前,那种视觉和心灵的冲击力是任何化石都无法比拟的。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前排的扶手,指节有些发白。
哈蒙德满意地看着专家们震惊的表情,尤其是格兰特。“看吧,艾伦!它们不是冰冷的石头,它们是活生生的!呼吸著的!”
腕龙似乎注意到了这些不速之客,其中最高大的一只缓缓转过头,巨大的、温和的眼睛望向越野车的方向,鼻腔里喷出一股白色的水汽,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微小的彩虹。它发出一种低沉、悠长的鸣叫,声音穿越草原,带着某种亘古的苍凉。
那一刻,连一向喜欢发表意见的马尔科姆都沉默了。他摘下墨镜,仔细地擦拭著,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些巨兽。
秦朗坐在他旁边,安静地观察著众人的反应,也观察著远处的腕龙。她看到的是熟悉的景象,但每次见到,内心依然会涌起对造物(无论是自然还是人工)的敬畏。然而,她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腕龙群体边缘,一只似乎比其他同伴更显焦躁的个体身上,它不时甩动长长的尾巴,驱赶着并不存在的飞虫。
“奇迹这确实是奇迹,约翰。”萨特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充满惊叹。
“这只是开始,亲爱的艾莉,只是开始!”哈蒙德得意地说。
车辆继续缓缓前行,将腕龙的壮观景象留在身后。气氛变得有些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著刚才的震撼。
马尔科姆重新戴好墨镜,打破了沉默:“令人印象深刻,哈蒙德博士。毫无疑问。但我想请教秦博士一个问题。”他突然将话题引向了秦朗。
秦朗抬起头,看向他:“请说,马尔科姆博士。”
“这些生物,”马尔科姆斟酌著用词,“它们的基因,据我所知,并非完全来自恐龙。我读过吴博士的一些早期论文,提到了使用其他生物,比如两栖动物,来填补基因序列的空白。”
秦朗心中微微一动,没想到马尔科姆会直接问到这个。“是的,这是必要的技术手段。我们获取的恐龙dna序列存在大量缺口。”
“那么,这种‘混合’,是否会带来一些不可预见的后果?”马尔科姆的声音很平静,却直指核心,“我的意思是,你创造的不是纯粹的恐龙,而是一种嵌合体。它们的行为,它们的生态位,甚至它们的本能,是否完全符合你们基于化石记录的预期?”
这个问题,问到了秦朗最深的隐忧上。她沉默了几秒,选择了一个相对谨慎的回答:“任何基因干预都存在理论上的不确定性,马尔科姆博士。我们创建了严格的监控和行为分析体系。就目前观察而言,大多数个体的行为模式与古生物学推测基本吻合。”
“‘大多数’?”马尔科姆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秦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掠过的丛林。“自然本身充满了变数,马尔科姆博士。我们试图复原一个失去的世界,但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则——包括变异和适应——依然存在。”
格兰特从最初的震撼中稍稍平复,他听到了这段对话,眉头微微皱起。作为田野古生物学家,他深知化石记录的局限性,活体行为与骨骼推断之间存在差距是必然的。但“嵌合体”这个词,让他感到些许不适。
哈蒙德显然不喜欢这个话题转向。“伊恩,秦博士,放轻松!看看它们!”他指著窗外再次出现的几只缓慢行走的甲龙,它们披着厚重的骨板,尾巴上的骨锤硕大无比,“多么完美!多么和谐!它们是这个公园的主人,而我们,是谦卑的守护者和展示者。”
车辆开始转向,朝着一个被高耸混凝土围墙围起来的区域驶去。围墙上布满了高压电网,入口处是厚重的钢铁大门,门上用醒目的红色字体标注著:“raptor paddock - extre caution”(迅猛龙围场 - 极度谨慎)。
“现在,先生们,女士们,”哈蒙德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丝戏剧性的神秘,“如果你们想了解我们为确保安全付出了多少努力,这里就是最好的课堂。不过,我们只能在外围观察。里面的居民比较特殊。”
越野车在距离围场大门还有一段距离的观察平台上停了下来。平台高出地面,可以透过 rerced gss(强化玻璃)观察围场内部。围场内模拟著丛林环境,视野并不开阔。
控制室的工作人员通过无线电确认了观察位置安全后,一小块生肉被机械臂送入了围场。
起初,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然后,几乎是在一瞬间,几道迅捷如鬼魅的身影从茂密的灌木丛中窜出!它们体型不大,约莫成年人身高,覆盖著斑驳的、带有条纹的皮肤,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它们用强健的后肢直立奔跑,尾巴保持平衡,前肢上的利爪蜷缩著,但那双眼睛——充满了冷酷的、高度集中的智力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迅猛龙(velociraptor),”哈蒙德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展示危险品的骄傲,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我们最初孵化了八只,但它们在三个月内将数量减少到了三只。它们清除了群体中的弱者和不受协作者。”
三只迅猛龙没有立刻去争抢食物,而是呈一个松散的半圆形包围了肉块,头部低伏,相互之间发出一种短促而尖锐的咯咯声,仿佛在交流。
格兰特紧紧盯着它们,作为一名曾在内蒙挖掘过迅猛龙近亲——伶盗龙(velociraptor)化石的专家,他深知这种小型掠食者的可怕。但亲眼见到它们的协调性和那种捕食者的专注,仍然让他脊背发凉。“它们在看什么?”他低声问,“它们不是在看着食物,它们是在评估我们。”
“它们的智商非常高,”秦朗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静中带着一丝凝重,“我们做过测试,相当于高级灵长类动物。它们有复杂的社会结构,并且学习能力极强。”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其中一只迅猛龙突然抬起头,那双冰冷的黄色瞳孔精准地锁定了观察平台上的众人。它没有像其他动物那样因无法理解玻璃而忽视,而是死死地盯着,头部微微歪斜,似乎在分析和记忆。
另一只则开始用前爪上那如同镰刀般的第二趾爪,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发出哒、哒的轻响。
马尔科姆抱着手臂,身体微微后仰,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混沌的边缘,”他轻声说,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将一个高度智能、社会性、且绝对肉食性的物种,置于一个受控环境中。哈蒙德博士,你认为你的控制力,能永远压制住它们不断进化的好奇心和对自由的渴望吗?”
哈蒙德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了:“围场是绝对安全的!钢筋混凝土,高压电网,独立的监控系统”
“它们在学习,哈蒙德先生。”秦朗打断了他,她的目光没有离开那只盯着他们的迅猛龙,“它们记住巡逻车的时刻表,它们测试围栏的弱点。上周,它们差点成功伏击了进入围场更换水源的维护机器人。这不是普通的动物行为。”
现场陷入了一阵短暂的、令人不安的沉默。只有围场内,那只迅猛龙持续的、审视般的目光,和另一只趾爪敲击地面的哒哒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最初的奇迹感,在迅猛龙围场前,被一种更具现实意义的、冰冷的忧虑所取代。尔科姆的混沌理论,不再是纸上谈兵;而秦朗那看似过度的谨慎,也在此刻显得格外具有分量。
格兰特看着玻璃后那双充满原始智慧的眼睛,又看了看身旁眉头紧锁的秦朗和一脸高深莫测的马尔科姆,他意识到,这座侏罗纪公园,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得多。奇迹的背后,潜藏着无法预知的暗流。
越野车缓缓启动,离开了迅猛龙围场。但那只迅猛龙冰冷的凝视,仿佛烙印一般,留在了每个人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