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布拉岛的空气,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咸湿气息,混杂着热带植物腐败的甜腻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腥味。秦朗站在无菌实验室的观察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冰冷的金属窗框,目光穿透厚重的防弹玻璃,落在下方隔离围场中那庞然大物身上。
那是一头未成年三角龙,披着厚重如铠甲的皮质,颈盾边缘带着稚嫩的锯齿,鼻角虽未完全长成,却已显露出令人心悸的锋锐。它正烦躁地用蹄子刨著湿润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偶尔抬起头,那双黑色的、宛如爬行动物般的眼睛扫过观察窗,带着一种原始的漠然。
“很美,不是吗?”一个充满激情的声音在秦朗身后响起。
秦朗转过身,微微颔首,“是的,哈蒙德先生。我们做到了。”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作为项目最年轻的古生物遗传学核心成员之一,她亲眼见证了这些巨兽从基因蓝图中一步步走向现实。最初的狂喜早已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益沉重的责任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
“它今天似乎有些焦躁。”秦朗补充道,视线重新回到三角龙身上。
“噢,或许是天气,或许是青春期。”哈蒙德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容依旧灿烂,“适应新环境总需要时间,就像我们一样。对了,我有个好消息!”
他凑近几步,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们的贵客们马上就要到了!个挖石头的老古板;艾莉·萨特勒,研究远古植物的聪明姑娘;还有伊恩·马尔科姆,那个满嘴混沌理论的数学家。都是各自领域的翘楚!有他们的背书,那些胆小的投资方就会乖乖闭上嘴,继续掏钱了!”
秦朗微微蹙眉。她理解哈蒙德需要说服投资方,但将这座岛屿,这些生物,暴露给外部专家,本身就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尤其是那位马尔科姆博士,他的理论秦朗私下研究过,并非全无道理。
“希望一切顺利。”她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当然会顺利!我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还有惊喜之旅!”哈蒙德搓着手,兴奋地踱步,“你要一起来吗,秦博士?你的见解对我们很重要。”
“我需要先完成新琥珀样本的分析,哈蒙德先生。”秦朗婉拒了,“您知道,那枚来自多米尼加的琥珀,状态异常完好。”
“啊,当然!工作第一!”哈蒙德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轻,“新的发现意味着新的可能!也许我们能复活更棒的品种!好了,我去准备迎接我的客人们了,你忙你的。”
哈蒙德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实验室,留下秦朗一人。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似乎也掩盖不住那股来自围场的、原始的土腥气。她走向实验室另一侧的工作台。
工作台上,一枚比鸽子蛋略大的琥珀被精密夹具固定着。琥珀澄澈金黄,内部包裹着一只形态完好的远古蚊子,它细长的口器甚至清晰可见,仿佛刚刚饱餐一顿,陷入了永恒的沉睡。这是最新的收获,也是哈蒙德口中的“宝藏”。
秦朗在操作台前坐下,戴上高倍放大镜,连接着基因测序仪的屏幕幽幽亮起。她熟练地操控著微型钻探设备,针尖般细的钻头小心翼翼地避开蚊子的几丁质外壳,探入其膨大的腹部——那里,理论上封存着它最后一次吸食的血液。
“开始提取”她低声自语,按下了启动按钮。
细微的嗡鸣声中,提取过程开始了。秦朗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上面开始滚动出现原始的基因序列片段。大部分序列杂乱无章,属于蚊子本身,但很快,一些独特的、与已知任何现存生物都不同的片段被标记出来。
“ctaggaattc”她轻声念著,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进行初步比对。“与慈母龙(aiasaura)资料库匹配度78吻合度很高。”
随着提取的深入,更多的恐龙基因片段被解析出来。剑龙、梁龙、甚至还有一小段疑似属于迅猛龙(velociraptor)的序列。这枚琥珀确实是一个宝库,其保存完好的程度远超以往。哈蒙德的兴奋并非没有理由。
然而,随着数据流的持续涌入,秦朗的眉头再次锁紧。在众多熟悉的基因标记之间,出现了一些异常“安静”的片段。它们不像其他恐龙基因那样活跃表达,而是以一种近乎休眠的状态嵌入序列深处,与主体基因的连接方式也显得有些生硬。
她调出深层分析算法,试图破解这些“休眠编码”的奥秘。屏幕上,复杂的螺旋结构和碱基对不断重组、模拟。进度条缓慢推进,秦朗的心跳也莫名地加快了几分。
几小时后,初步分析结果出来了。这些“休眠编码”的结构特性,指向了某种两栖动物,很可能是青蛙。这符合项目一直以来的基因补全策略——利用与现代鸟类、爬行动物亲缘关系较近的生物dna来填补恐龙基因链中的缺失部分。青蛙的基因以其强大的环境适应性著称,有助于提升克隆恐龙的存活率。
逻辑上似乎无懈可击。
但秦朗凝视著那些模拟出的、与主体恐龙基因若即若离的休眠片段,一种直觉般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升。这些片段太“隐蔽”了,它们不像简单的补丁,更像是一颗颗埋藏在宏伟蓝图深处的、未被激活的“种子”。她无法预测,当这些承载着远古两栖动物强大适应能力的“种子”,在恐龙体内被某种未知条件触发时,会结出怎样的果实。
她调出了项目初期的风险评估报告,快速浏览著。报告里提到了免疫排斥、发育畸形、行为异常等可能,但对于这种深层基因集成的长期、隐性影响,语焉不详。毕竟,这是人类从未涉足的领域。
秦朗拿起内部通讯器,接通了项目首席遗传学家亨利·吴博士的线路。
“吴博士,我是秦朗。关于新琥珀样本的基因分析,我有一些发现,可能需要引起注意。”
“秦博士?请讲。”吴博士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
“我在提取出的基因序列中发现了一些异常的非恐龙编码,深度嵌入,呈现休眠状态。初步判断来源于用于基因补全的青蛙属。我认为,这些编码可能具有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潜在活性,建议对现有所有活体进行一次更深入的基因筛查,并暂缓基于此样本的新培育计划,直到我们彻底弄清其影响。”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细微的电流声。
“秦博士,”吴博士终于开口,语气平稳但不容置疑,“我们使用的基因补全技术本身就包含了大量非恐龙dna,这是必要的。青蛙的基因赋予了它们对环境卓越的适应力,这正是我们确保这些珍贵生物能在现代气候下健康成长的关键。你所说的‘休眠编码’,很可能只是这些适应性基因的正常表现形式。”
“但是,吴博士,它们的嵌入位置和结构”
“我理解你的谨慎,秦。”吴博士打断了她,“科学需要严谨。但我们也需要看到更大的图景。哈蒙德先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投资方需要看到进展,公园的开放在即。我们不能因为一些理论上、未经证实的‘可能’,就暂停整个项目的步伐。继续你的分析,积累更多数据。如果有确凿证据表明存在风险,我们再启动筛查也不迟。”
“可是”
“就这样吧,秦博士。我还有事要忙。”吴博士的语气带着结束对话的意味,“哦,对了,哈蒙德先生提到的专家团已经登岛了,或许你可以找机会和他们交流一下,拓宽思路。”
通讯被切断了。
秦朗放下听筒,感到一阵无力。她理解吴博士的立场,作为项目的技术负责人,他必须确保一切按计划推进。而她自己,一个资历尚浅的科学家,基于“直觉”和“异常编码”提出的警告,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枚琥珀。在灯光下,它散发著温暖迷人的金色光泽,内部的蚊子仿佛一个被封存的时空胶囊,承载着失落世界的秘密。然而,在秦朗眼中,这美丽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令人不安的未知。
她站起身,走到观察窗边。远处的停机坪上,一架直升机正缓缓降落,旋翼卷起漫天尘土。哈蒙德正挥舞著帽子,热情地迎向从机舱里走出的几个人影。
专家们来了。
秦朗认出那个戴着牛仔帽、身材结实的中年男子是艾伦·格兰特,他以其对食草恐龙,尤其是三角龙的深入研究而闻名。旁边那位穿着利落卡其色衬衫、眼神聪慧的女性应该是艾莉·萨特勒。最后走下直升机的是一个穿着一身黑、戴着墨镜、气质略显不羁的男人,想必就是伊恩·马尔科姆了。
他们站在停机坪上,仰望着努布拉岛葱郁的山峦,脸上带着好奇、惊叹,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哈蒙德正手舞足蹈地向他们介绍著什么,毫无疑问是在描绘他宏伟的侏罗纪梦想。
秦朗默默地看着。她知道,接下来的视察,将决定这座公园的命运。而她心中的那丝不安,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缓缓扩散。
她离开观察窗,回到工作台前,将关于“休眠编码”的所有数据加密存档,并设置了一个持续监测的程序。她无法说服吴博士和哈蒙德,但她可以继续自己的观察和研究。或许,这些外部专家的到来,能提供一个不同的视角。
实验室外,隐约传来哈蒙德热情洋溢的欢迎词和游客中心方向传来的、为了营造氛围而播放的模拟龙吼(秦朗一直认为这多此一举,甚至可能干扰活体恐龙)。
而实验室内,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以及秦朗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声。她看着屏幕上依然在缓慢滚动的基因序列,那些神秘的“休眠编码”在代码的海洋中若隐若现,仿佛沉睡的巨兽,等待着被唤醒的时刻。
她知道,这座看似奇迹的岛屿,远比他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和危险得多。琥珀带来的不仅是复活的希望,也可能潜藏着混沌的种子。而这一切,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