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车窗,模糊了外面飞逝而过的、弗吉尼亚州秋日萧索的景色。斯塔林紧握著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不是在紧张即将面对的那个恶魔——至少不全是。更多的是一种被选中后的、沉甸甸的压力,以及一种生怕搞砸了、辜负了期望的恐惧。
“野牛比尔”。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每个参与案件的fbi探员心头。这已经是这个秋天发现的第三个了,都是年轻女性,体型偏大,被残忍地勒死,然后剥皮。手法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仪式感。媒体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已经开始连篇累牍地报道,恐慌如同这冰冷的雨水,蔓延在整个城市。
而今天早上,一个新的、更具爆炸性的消息传来:参议员鲁斯·马丁的独生女儿,凯瑟琳·马丁,失踪了。所有迹象都指向了“野牛比尔”。案件从令人不安的连环杀人案,瞬间升级为一场全国瞩目的政治风暴和与死神的赛跑。
克拉丽斯被直接传唤到了行为科学部主管,杰克·克劳福德的办公室。克劳福德,一个像花岗岩雕刻出来的男人,坚硬、冷峻,此刻眉宇间更是凝结著化不开的阴云。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
“斯塔林,我们需要利用一切可能的资源,时间不多了。”他声音沙哑,透著疲惫,“你被选中,是因为汉尼拔·莱克特可能会对你感兴趣。”
听到这个名字,克拉丽斯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爬升。莱克特,“食人魔”汉尼拔。那个即使在巴尔的摩精神病院最森严的地下囚笼里,依旧能让人感到恐惧的存在。一个拥有非凡智慧和精神控制力的精神病医生,同时也是一个犯下令人发指罪行的杀人魔。
“莱克特医生”克拉丽斯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您认为他能提供帮助?”
“他是一座信息的金矿,斯塔林。”克劳福德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幕,“他理解像‘野牛比尔’这类人的思维方式,甚至可能从中找到乐趣。但他不会轻易开口,他是个精于算计的交易者。他要的不是减刑或者更好的待遇——那些对他没有意义。他要的是娱乐。是窥探他人内心,尤其是像你这样纯粹的内心。”
“我?”克拉丽斯有些不解。
“年轻,聪明,有野心,带着一股试图掩盖但却无法完全隐藏的、来自西弗吉尼亚的质朴。”克劳福德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他会想和你玩游戏的,斯塔林。用信息交换信息。听着,你的任务是获取任何可能有助于构建犯罪心理画像的线索,任何关于‘野牛比尔’行为模式、偏好、可能职业的提示。但要小心,非常小心。不要透露任何关于你个人生活的细节,不要让他进入你的脑子。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克拉丽斯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明白,长官。”
“很好。”克劳福德走回办公桌,拿起一份档案,“这是莱克特的最新评估报告,还有‘野牛比尔’案的部分非公开细节。去之前,熟读它们。”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另外,如果你在分析线索时遇到瓶颈,需要更技术性的、基于物证的推理,可以去证据检验科找一个人。”
“证据检验科?”克拉丽斯有些意外。通常行为科学部和证据检验科虽有合作,但侧重点不同。一个侧重于“心”,一个侧重于“物”。
“秦朗。”克劳福德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是那里最顶尖的犯罪现场分析师,也许是我们整个局里最顶尖的之一。”
“秦朗”克拉丽斯在记忆中搜索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好像在她刚入学 quanti 时,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一个迅速升起又迅速黯淡的新星。
“他曾经是行为分析部最被看好的探员,”克劳福德证实了她的模糊记忆,声音低沉了些,“直到一年前,‘夜莺’案。”
克拉丽斯知道那个案子。一个针对年轻女性的连环杀手,手段极其残忍,案件曾引起极大轰动,但最终似乎是不了了之?细节她并不清楚。
“那次行动失败,他的搭档殉职了。”克劳福德的话语简短,但背后的沉重感几乎让人窒息,“自那以后,秦朗主动要求调离一线,去了证据检验科。他拒绝再接触任何涉及深度心理分析的案件,只专注于物证本身。”
克拉丽斯沉默了。一个被过去阴影吞噬的天才。
“但是,”克劳福德强调道,“他的观察力、逻辑推理能力,以及对犯罪现场细节的串联能力,是无人能及的。如果他愿意帮忙,或许能提供我们忽略的视角。只是他不太合群,甚至有些封闭。你可以去试试,但别抱太大希望。现在,你的首要任务是莱克特。”
“是,长官。”克拉丽斯接过档案,感觉手里的分量又重了几分。
离开克劳福德的办公室,冰冷的雨气似乎浸透了骨髓。莱克特做足准备,同时,那个名叫秦朗的影子,也在她心里投下了一丝好奇与不确定。
与此同时,在fbi总部大楼另一翼,一个几乎没有任何自然光照明的房间里,秦朗正站在一台高倍电子显微镜前。
房间里只有仪器运转的低沉嗡鸣,以及他平稳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化学试剂味道和一种刻意营造的、与世隔绝的冷寂。墙壁是单调的灰白色,除了必要的图表和证书,唯一的个人物品是他办公桌一角的一个简约相框。相框里,是他和另一个笑容灿烂的年轻男子的合影,两人都穿着fbi的战术背心,背景是 quanti 的训练场。
秦朗的目光透过目镜,凝视著载物台上的样本——是从最新一位“野牛比尔”受害者指甲缝里提取的微量纤维。他的脸在屏幕幽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淡漠。黑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五官轮廓分明,但那双眼睛,却像是两口深井,将所有情绪都严密地封锁在了深处。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这缕纤维在高倍镜下展现出其独特的结构和染色异常时,他的内心并非毫无波澜。这是一种定制面料,不常见,工艺特殊。凶手在剥皮时穿着如此讲究?还是说,这与他制作“人皮外衣”的变态欲望有关联?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记录著观察到的特征,准备与纤维资料库进行交叉比对。工作能让他专注,能让他暂时忘记迈克尔倒在自己怀里时,那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神,以及那浸满双手的、温热的血液。
“夜莺”那个他们追捕了数月,最终却以迈克尔的性命为代价,仍让其逃脱的幽灵。那个案子成了秦朗职业生涯和人生中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他无法再面对那些需要深入凶手扭曲内心世界的工作,那会让他不断回想起自己当初的判断失误,回想起迈克尔最后的呼喊。证据检验科很好,这里只有冰冷的、不会说谎的物证,没有需要共情的恶魔,也没有需要承担的生命之重。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了他的工作。一名年轻的技术员探进头来。
“秦博士,行为科学部那边刚送来一批‘野牛比尔’案发现场的泥土和昆虫样本,希望我们做紧急分析。”
“放那边吧。”秦朗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技术员放下样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听说参议员的女儿也失踪了,很可能也是‘野牛比尔’干的。上面压力很大。”
秦朗操作显微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正常。“压力是他们的。我们只对证据负责。”
技术员识趣地闭上了嘴,悄悄退了出去。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仪器的嗡鸣。
秦朗终于从显微镜前直起身,走到办公桌前,目光落在了那张合影上。迈克尔的笑容依旧灿烂,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他的信任。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旧日幽灵。
“野牛比尔”剥皮仪式感这些辞汇让他感到不适,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隐隐的、被触动的熟悉感。“夜莺”也热衷于某种仪式性的展示。虽然手法不同,但那种将受害者视为“材料”,进行“创作”的冷酷内核,是否有某种联系?
他立刻掐灭了这个想法。不能这样,不能再陷入那种联想。那是一条通往痛苦和失控的不归路。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纤维分析报告上。
克拉丽斯做足了功课,几乎是抱着一种赴死般的心情,走进了巴尔的摩精神病院那戒备森严的地下区域。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陈旧的石料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人类绝望的气息。
奇尔顿医生,汉尼拔的主治医生,一个带着虚伪笑容和毫不掩饰的优越感的男人,像展示一件珍贵藏品一样,向她介绍了关押汉尼拔的“牢笼”——一个由厚实防弹玻璃构筑的透明囚室。
然后,她看到了他。
他立刻掌握了对话的主动权。他像玩弄一只落入蛛网的小虫一样,轻易地剖析著克拉丽斯试图隐藏的紧张、她的口音背后所代表的出身、她急于破案证明自己的渴望。他提到了克劳福德,语气带着一丝轻蔑的熟稔。
然后,他抛出了那个让她心脏骤停的问题:“告诉我,斯塔林探员,那些羔羊还在尖叫吗?”
一瞬间,童年记忆中那只待宰春羔的凄厉叫声,混合著屠宰场铁锤的闷响,几乎冲破时间的壁垒,在她耳边炸开。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几乎要站立不稳。她试图反击,试图将话题拉回“野牛比尔”案,但所有的努力在汉尼拔精准的心理刺探下都显得徒劳无功。
他像品尝美酒一样,品味着她的窘迫和恐惧。最终,他给了她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提示——一份关于他个人的、充满侮辱性心理评估的“问卷”,要求她带给克劳福德。这更像是一种嘲弄,一种宣告她第一次交锋彻底失败的标志。
克拉丽斯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压抑的地下监狱。外面的冷雨打在她滚烫的脸上,才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败了,败得如此彻底。莱克特的名字,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意识里。
回到fbi总部,克拉丽斯向克劳福德汇报了会面的情况,省略了关于“羔羊”的那部分。克劳福德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叮嘱她休息,准备下一次接触。
挫败感和汉尼拔带来的心理压力,让她感到一阵阵疲惫。她想起了克劳福德提到的另一个人——秦朗。或许,从冰冷的物证入手,是另一种突破口?至少,那比面对汉尼拔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要安全得多。
她按照指示,来到了证据检验科所在的区域。这里的气氛与行为科学部截然不同,更加安静,更加技术化。她在询问了两个人之后,终于找到了秦朗办公室的门牌。
门虚掩著。她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
克拉丽斯推门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墙的图表、化学结构式和犯罪现场照片,然后是各种精密的检测仪器。房间的主人正背对着她,站在一台光谱仪前操作著。他身形挺拔,穿着合身的白大褂,背影显得有些孤峭。
“秦博士?斯塔林,行为科学部的。”克拉丽斯自我介绍道。
秦朗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很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但又异常冷静,没有任何情感温度,与汉尼拔那种充满侵略性的洞察力不同,这是一种纯粹的、分析性的观察。
“有事?”他问,语气简洁到近乎冷漠。
克拉丽斯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这与面对汉尼拔时不同,这是一种被置于放大镜下的不适感。“是关于‘野牛比尔’的案子。克劳福德主管建议我,如果在分析上遇到困难,可以来向您请教。”
秦朗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办公桌旁,拿起一份报告,似乎是在查阅什么。“行为科学部负责心理画像,”他头也不抬地说,“证据科只负责提供客观数据。分工明确。”
这是婉拒。克拉丽斯能感觉到。“我明白。莱克特医生”
听到这个名字,秦朗翻阅报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几秒,但他没有抬头。
“他提供了一些非常隐晦的提示。”克拉丽斯继续说道,试图找到突破口,“我认为,或许结合现场物证,能更好地解读他的信息。比如,关于凶手可能对‘蜕变’的执念,这与我们在受害者身上发现的蛾类鳞粉”
“斯塔林特工。”秦朗打断了她,终于抬起头,那双深井般的眼睛直视着她,“莱克特是个危险的操纵者。沉迷于解读他的‘提示’,很容易被他引入歧途。至于物证,”他拿起旁边一份刚打印出来的纤维分析报告,递给她,动作机械,“这是从最新受害者身上发现的定制纤维初步分析,成分特殊,可能来自某种高端面料或者特定工作服。资料库正在比对。这是我能提供的、最‘客观’的信息。”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逻辑严谨,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将人拒之千里之外。
克拉丽斯接过报告,感到一阵无力。她看着秦朗,注意到他目光偶尔会扫过桌角的那个相框。她看到了照片里另一个年轻人的笑脸,以及站在他身边、表情尚且带着些许锐气和温度的秦朗。与眼前这个冰冷、封闭的男人判若两人。
“我听说您以前在行为分析部”她鼓起勇气,试图触碰那个禁忌的话题。
“那是以前。”秦朗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几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意味,“如果没其他事,斯塔林特工,我还有工作。”
逐客令下得明确而坚决。
克拉丽斯知道再待下去也无济于事。“谢谢您的报告,秦博士。”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在她身后关上,重新将那个男人与他的仪器、他的回忆,一起隔绝在那个冰冷的世界里。
秦朗在门关上的那一刻,目光再次落回那张合影上。他沉默地站立了片刻,然后走到窗边。窗外,雨还在下,天色昏暗。的角落,一个名叫凯瑟琳·马丁的女孩可能正在恐惧中挣扎,而另一个以剥人皮为乐的变态杀手,正在精心准备他的“作品”。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纤维报告上的数据,受害者尸体上那些被刻意摆放的细节,还有刚才那个年轻女探员眼中与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的、混合著恐惧与坚定的光芒所有这些,都像一根根细针,刺探着他为自己构筑的、看似坚固的心理防线。
“野牛比尔”“夜莺”
阴影,正以一种他无法完全抗拒的方式,再次向他笼罩而来。斯塔林的到来,仿佛是一道意外的光线,强行照进了他封闭的世界,尽管这第一道光线,被他冷漠地反射了回去。
雨,依旧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