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的手指划过货架上排列整齐的牛肉罐头,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工业时代特有的、令人安心的秩序感。他目光敏锐,像是在检查军械库的装备,而不是在挑选晚餐。最终,他选了两个最大份的、蛋白质含量最高的罐头,又拿了几包压缩饼干和高能量巧克力棒,放进了已经半满的购物篮里。
购物篮里还有其他东西:一大瓶矿泉水,一个多功能军刀,几卷强力胶带,一包电池,还有一个携带型但亮度极高的手电筒。这些看似普通的物品,在他眼中都是潜在的生存资源。这是多年训练留下的烙印,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未知风险未雨绸缪的准备。
他刚从邻市的工作单位办理完最后的交接手续,因伤退役后,他选择在这个风景秀丽、节奏缓慢的小镇暂住一段时间,调整心态,思考未来。这里的宁静与他过去所经历的铁血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起初让他有些不适,但渐渐地,他开始欣赏这种平和。然而,此刻,站在镇中心这家最大的“镇广场超市”里,一种微妙的不安感,像细小的冰针,刺破了他试图创建的平静。
太安静了。
不是夜晚的万籁俱寂,而是一种压抑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死寂。昨天那场罕见的、狂暴的雷雨似乎耗尽了大自然所有的能量,留下的是一片被洗涤过后却异常沉闷的空壳。超市里灯火通明,广播里播放著轻快的流行音乐,顾客们推著车,低声交谈,一切都显得正常。但秦朗的耳廓微微动了动,他捕捉到了异常——窗外,鸟叫声消失了。不是偶尔的间歇,是彻底的、绝对的消失。那些平日里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麻雀,仿佛一瞬间集体蒸发。
他不动声色地提着篮子,走向靠近超市入口的玻璃幕墙。外面,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混合著灰白与昏黄的色调。远方的天际线,靠近“箭头计划”军事基地的方向,似乎堆积著异常浓厚的、仿佛活物般缓慢翻涌的云层。
“看那边!”一个趴在玻璃上的小孩指著外面喊道,“好大的雾啊!”
不是雾。秦朗在心里立刻否定。至少不是他认知中的自然雾气。那浓密的白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同巨大的、无声的海啸,漫过远方的山丘,吞噬树木、住屋,朝着小镇中心滚滚而来。速度太快了,快得不合常理。
警报声?没有。广播通知?也没有。一切都安静得可怕,只有超市里无忧无虑的音乐还在唱着情歌。
秦朗的脊背微微绷紧。他迅速转身,不再观望,而是快步走向收银台。他的步伐稳定而迅速,没有奔跑引起恐慌,但每一步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他需要立刻结账,回到他那辆停在超市不远处停车场的老旧吉普车上,然后离开这个即将被不明物体淹没的地方。
收银台前的队伍移动得异常缓慢。一个老太太在仔细核对着优惠券,收银员是个年轻女孩,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熟练。秦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视著超市的各个出口、消防通道的位置、以及可能存在的潜在武器——比如五金区的棒球棍或者工具区的铁锹。
就在这时,浓雾的先锋终于触及了超市。
仿佛只是一瞬间,窗外的世界消失了。不是慢慢变模糊,而是像被一块巨大的、不透明的白色幕布“啪”地一下彻底遮盖。能见度骤降至不足五米,不,是三米,而且还在迅速降低。停在外面的汽车、远处的路灯、对面的商铺所有的一切都被那纯粹的、吞噬一切的白色吞没。
超市里的音乐停了。不是有人关掉,而是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信号,发出一声短促的电流杂音,然后陷入一片死寂。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比之前的异状更能触动人们敏感的神经。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诧异地抬起头,望向窗外。
“怎么回事?”
“停电了?”
“老天,这雾也太大了!”
议论声刚开始响起,就被窗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那声音开始很低沉,像是某种重型机械在远处轰鸣,但又夹杂着一种生物性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紧接着,几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划破了压抑的空气,来自雾的深处,短暂、急促,然后戛然而止。那不是交通事故的声音,那是在极致的恐惧和痛苦下,生命最后时刻发出的、最原始的哀嚎。
超市里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声音?”
“外面出事了!”
“让我出去!我女儿还在车里!”一个男人尖叫着,冲向超市的自动玻璃门。
“别出去!”一个沉稳的声音喝道,是超市的经理,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正试图维持秩序,“情况不明,外面很危险!”
但他的声音被更多的恐慌淹没了。几个人跟着那个父亲冲向大门。自动门感应到人,“唰”地打开。一股带着泥土腥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微带甜腻的腐败气息的冷风涌了进来,吹得人汗毛倒竖。
冲在最前面的男人刚踏入雾中不到两秒,他的身影就彻底被白色吞没。然后,传来他更加惊恐的尖叫,以及一种巨大的、什么东西拖拽重物的摩擦声。尖叫在最高点时突兀地停止,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切断。
门外,只剩下翻滚的浓雾,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源自未知的拖拽声。
死寂。
超市内是比之前更深的死寂。所有人都僵住了,脸上血色褪尽,瞳孔因恐惧而放大。那个父亲的遭遇,清晰地传达了一个信息:雾里有东西。致命的东西。
“关门!快关门!”经理反应过来,声音颤抖著嘶吼。
离门最近的店员和几个顾客手忙脚乱地扑上去,用力推动沉重的玻璃门。在门合拢的最后一瞬,秦朗锐利的目光捕捉到雾中似乎有一个巨大、模糊、难以形容轮廓的阴影一闪而过,伴随着几声类似节肢动物敲击地面的“咔哒”声。
门终于被艰难地关上,落锁。有人搬来了旁边立著的金属栅栏,死死抵在门后。人们挤在玻璃幕墙前,惊恐地向外张望,但除了那片吞噬一切的、令人绝望的白色,什么也看不见。
世界,被隔绝在了这小小的超市之外。他们成了被困在玻璃箱里的囚徒。
“我的上帝”有人喃喃自语,带着哭腔。
恐慌像病毒一样在密闭空间里迅速传播、发酵。孩子的哭声、女人的抽泣、男人粗重的喘息和毫无意义的咒骂交织在一起。原本井然有序的超市,瞬间变成了一个充满恐惧与不确定性的孤岛。
秦朗没有挤在人群前。在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已经迅速退到了超市相对中心的位置,背靠着一个坚固的货架,确保自己的后方和侧翼安全。他快速而冷静地扫视著整个超市内部环境。
入口区、生鲜区、日用品区、储物间标识、员工休息室通道、以及最重要的——位于超市后方,通常是货物装卸区的后门。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计算机,开始记录关键信息:出入口位置,潜在防御点,资源分布,以及人群。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刚才试图维持秩序的经理身上,他正擦著额头上的冷汗,试图安抚骚动的人群,但效果甚微。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壮实男人正快步走向经理,或许能成为一个支点。接着,他看到了一个抱着年幼男孩的黑发男人,那男人脸上虽然也写满了惊惧,但他紧紧搂着孩子的动作,显示出一种保护者的坚韧。他记得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喊那个男人的名字——“大卫”?德雷顿,一个本地海报艺术家。他和他儿子比利。
还有那个穿着深色衣服、眼神狂热的矮胖老太太,卡莫迪夫人。她正低声对身边几个惊慌失措的人说著什么,手指指向窗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兴奋的、令人不安的虔诚。
秦朗将这些面孔和信息快速归档。危机之中,人的行为模式会迅速分化,领导者、追随者、破坏者、牺牲品他需要尽快识别。
“大家保持冷静!”经理提高声音喊道,但声音在宽阔的超市里显得有些空洞,“我们已经联系了外界但是,电话打不通,手机也没有信号!”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最后的希望——与外界联系的渠道——被切断了。
“我们必须待在这里,等待救援!”经理继续喊道,“这里很坚固,有食物,有水”
“救援?等到什么时候?”一个穿着工装裤、满身油污的男人粗暴地打断他,“你没看到吗?没听到吗?外面有怪物!它们会闯进来的!”
“我们得离开这儿!”另一个女人尖声附和。
“离开?去哪里?进入那团雾里送死吗?”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是律师模样的男人反驳道,他显得相对镇定,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的紧张。秦朗记得他,布伦特,一个本地律师。
人群再次陷入争吵和混乱。恐惧正在催生非理性。
秦朗悄无声息地移动着。他没有参与争吵,而是开始执行他脑海中的第一个步骤:熟悉环境,评估资源。他首先走向五金工具区,拿起了一根沉甸甸的铝制棒球棍,掂量了一下,又选了一把刃口厚实沉重的消防斧。他将斧头别在腰后,用夹克稍稍遮掩,棒球棍则提在手中。这并非为了主动攻击,而是在最坏情况下的自卫手段。
接着,他走向体育用品区,拿了几捆结实的尼龙绳和一个急救包。经过露营区时,他顺手将几个打火机和几罐固体燃料塞进口袋。他的动作高效而安静,与周围躁动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完成初步物资收集后,他转向了超市的平面布局图。地图清晰地标明了所有出口、消防通道、配电室以及储物区的位置。他的目光在后门和通风管道系统上停留了片刻,默默记下。
就在他研究地图时,一阵剧烈的撞击声从超市侧面传来!
“砰!砰!”
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撞击墙壁,力量大得让整个建筑都微微震动。货架上的商品簌簌落下。
“啊——!”人群爆发出新一轮的尖叫,纷纷向后退缩,挤作一团。
撞击声持续了几下,然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黏滑物体刮擦玻璃和金属的声音,吱嘎——吱嘎——,缓慢而充满恶意。
人们惊恐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超市侧面的几个大型卸货窗,位置较高,此刻也被浓雾覆盖。在翻涌的白色背景下,一个巨大、黝黑、覆盖著某种甲壳的节肢状物体,缓缓地、试探性地从雾中伸出,刮擦著窗户玻璃!那节肢的末端尖锐,泛著油亮的光泽,大小足以轻易刺穿一个成年人的胸膛。
它停留了几秒钟,仿佛在感知著内部的“食物”,然后缓缓缩回了雾中,消失了。
但那种被窥视、被当做猎物的感觉,已经深深地刻入了每一个人的骨髓。
超市里彻底失控了。有人瘫软在地,失声痛哭;有人跪地祈祷;有人则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
卡莫迪夫人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尖锐地响了起来,带着一种诡异的、歇斯底里的穿透力:“看到了吗?!你们都看到了吗?!这是审判!是清洗!旧日的神明已经醒来,祂的呼吸化作了迷雾,祂的仆从降临世间!我们都是有罪的!忏悔吧!唯有信仰,唯有献上足够的祭品,才能平息祂的怒火!”
她的声音吸引了一部分彻底崩溃、急需精神寄托的人。他们围拢到她身边,如同迷途的羔羊找到了牧羊人,尽管这个牧羊人可能正引领他们走向悬崖。
秦朗的眉头紧紧皱起。物理上的威胁尚且可以评估应对,但这种迅速滋长的宗教狂热,在封闭环境中是比怪物更不稳定的炸药。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等待了。他需要找到可以合作的人,创建一个尽可能理性的核心小组,否则,不等外面的怪物攻破这里,内部的自毁程序就会启动。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最终定格在那个紧紧抱着儿子、脸色苍白但眼神尚未完全被恐惧吞噬的男人——大卫·德雷顿,以及那个相对镇定的律师布伦特身上。
秦朗提起棒球棍,迈步向他们走去。
大卫正努力安抚著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比利,自己的心脏也跳得像要炸开。刚才那怪物的惊鸿一瞥,彻底粉碎了他对这个世界的基本认知。他感到无比的无助和茫然。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陌生的亚裔男子径直向他走来。
那人身材精悍,步伐沉稳,手中提着的棒球棍和腰间若隐若现的斧柄,显示着他与普通顾客的不同。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神锐利如鹰,透著一股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这种冷静,在此刻的混乱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的令人心安。
秦朗在大卫和布伦特面前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
大卫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点头:“是我。你是?”
“秦朗。”他简单自我介绍,没有多余寒暄,“情况你们看到了。等待,可能意味着坐以待毙。恐慌和内部分裂,会比外面的东西更快地杀死我们。”
布伦特推了推眼镜,警惕地看着秦朗:“你想说什么?”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或者说,一个生存小组。”秦朗的目光扫过超市里混乱的人群,以及正在聚集的卡莫迪夫人的信徒,“不是领导所有人,而是确保我们这几个人,以及像你们这样愿意保持理性的人,能最大程度地活下去。我们需要系统地观察,收集信息,制定应对策略,而不是在这里争吵或者祈祷。”
他顿了顿,看向大卫怀里的比利,声音放缓了一丝:“尤其是为了孩子。”
大卫看着秦朗那双冷静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怀中依赖著自己的儿子,一股求生的意志猛地压过了恐惧。他知道,这个人说的没错。盲目地等待救援或者陷入内耗,只有死路一条。
“你需要我们做什么?”大卫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经带上了一丝决心。
秦朗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表示认可。他指了指超市后方相对安静的储物区:“那里更适合谈话。我们先离开这片混乱中心,清点一下我们已有的资源和信息。第一步,是确保我们对这个‘堡垒’的了解,比敌人更多。”
窗外,浓雾依旧,仿佛永恒的帷幕,隔绝了生与死的界限。而在这小小的超市孤岛内部,一场同样艰难、关乎人性与理智的生存之战,刚刚拉开序幕。秦朗,这个意外的闯入者,以其独特的冷静和观察力,成为了这场黑暗迷雾中,第一簇微弱却坚定的理性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