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晨光,似乎也与别处不同。精武晓说罔 已发布蕞鑫漳截它不似秦朗故乡成都那般温润朦胧,被岷江的水汽氤氲成一片诗意的灰白,而是带着一种毫无遮掩的锐利,金灿灿地泼洒下来,将圣彼得大教堂巨大的穹顶、 berni 设计的柱廊以及脚下灰白色的特拉维大理石,都镀上了一层近乎神圣的辉煌光泽。空气里弥漫着古老石料被阳光炙烤后散发的温热气息,混合著远处隐约的钟声、游客的嘈杂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数个世纪的肃穆。
秦朗站在圣彼得广场的边缘,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一个习惯了黑暗洞穴的生物,骤然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仿佛这薄薄的镜片能帮他过滤掉眼前景象中过于强烈的“信仰”成分,让他得以保持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姿态。
他,秦朗,二十八岁,来自中国顶尖学府的宗教学博士候选人,专攻比较宗教学与宗教心理学。此刻他手中紧握的,不仅仅是一份印有梵蒂冈梵蒂冈学术交流部抬头的邀请函,更是他通往学术殿堂的一块关键敲门砖。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是——《集体性癔症与文化建构:驱魔仪式的跨文化分析》。
这个题目本身就代表了他的立场。理性主义,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利刃。他相信,人类一切看似超自然的体验,无论是扶乩请神、萨满附体,还是天主教体系下的“恶魔附身”,都可以从社会心理学、认知神经科学以及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找到令人信服的解释。群体暗示、期望效应、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这些才是他信仰的“真神”,是他用来解剖迷雾的手术刀。
受邀来到这全球天主教的中心,近距离观察乃至参与那被层层神秘面纱包裹的“驱魔师”培训课程,对他而言,无异于一个田野调查者发现了梦寐以求的“原始部落”。这里,是“现象”发生的最前线,是观察信仰如何塑造人类感知和行为的绝佳实验室。
跟随一位面色沉静、步伐无声的神职人员穿过宏伟的广场,步入梵蒂冈建筑群内部,外面的喧嚣与辉煌迅速被一种幽深、古老的寂静所取代。高耸的穹顶,斑驳的壁画,空气中弥漫着烛火、旧书和淡淡熏香混合的味道,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回音上。秦朗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略微加速,但他迅速将这种生理反应归结为环境骤变带来的正常应激,而非任何形式的“敬畏”。
他被引入一间不算太大,但布置得庄重肃穆的教室。幻想姬 勉肺粤黩深色的木质长椅,前方讲台后悬挂著简单的苦像,十几名穿着黑色神父袍或便装的学生已经就座。他们大多年纪轻轻,但眉宇间都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秦朗的出现,引来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打量目光——一个东方面孔,穿着合体的休闲西装,没有神职人员的标志,手里拿着的是最新款的平板电脑和纸质笔记本,在这个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选择了一个靠后、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观察全场,而又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他打开笔记本,熟练地写下日期、地点,并开始快速记录环境细节和初步观察到的人员构成。他的字迹清晰、工整,一如他的思维。
课程开始了。授课的是一位年长的神学教授,语调平稳,引经据典,阐述着魔鬼学的历史渊源、神学基础,以及识别附身现象的所谓“经典特征”——超常力量、知晓未知语言、对圣物的极端厌恶等等。
秦朗飞快地记录著,嘴角偶尔会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在他听来,这些“特征”无一不能找到更朴素的解释。超常力量?极度的精神亢奋状态下,肾上腺素飙升,完全可以突破日常的生理极限。知晓未知语言?更可能是患者在无意识状态下接触过某些语言片段,或在癔症状态下“创造”出的无意义音节。厌恶圣物?在强大的文化暗示和仪式压力下,产生相应的生理心理反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沉浸在解构的快感中,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了课堂略显沉闷的平静。
发言者坐在前排,一个看起来比自己稍小几岁的年轻男子,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一头深褐色的短发显得有些倔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著的激动和明显的质疑。
“抱歉,教授,”那个年轻人说,“您提到的这些‘证据’,比如说出他们从未学过的语言,或者展现出无法解释的力量在现代科学的视角下,难道没有其他可能性吗?比如潜在记忆,或者极端的歇斯底里症?”
秦朗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投向那个背影。瓦克。他之前快速浏览过学员名单,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旁边标注著“来自美国,神学院学生”。一个神学生,在质疑驱魔的神学基础?这很有趣。
教授试图用神学框架来回答,强调信仰的重要性。但迈克显然不满意,他继续追问,语气变得更加尖锐:“但是教授,如果我们自己都无法确信,如果我们内心充满怀疑,我们又凭什么去判断另一个人是被某种超自然实体占据了?这难道不是将我们自身的困惑,投射到了一个更脆弱的个体身上吗?”
课堂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一些学员皱起了眉头,对迈克的“挑衅”流露出不满。秦朗却听得津津有味。科瓦克,像一头困在信仰牢笼里的年轻野兽,在用理性的角撞击著栅栏。他的问题,虽然包裹在神学辩论的外衣下,但其内核,与秦朗自己所持的科学怀疑精神,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迈克似乎还在痛苦地试图在信仰体系内部寻找答案,而秦朗,早已跳出了那个体系,站在外部冷眼旁观。
“他在试图用理性的工具,去修理一艘叫做‘信仰’的船,”秦朗在笔记本上快速写下,“却没意识到,这工具本身可能正在凿沉它。有趣的心理样本。”
课间休息时,人群自然地分散开。瓦克独自一人站在走廊的窗边,望着窗外修道院风格的内庭花园,背影显得有些孤寂和烦躁。秦朗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一个好的田野调查者,需要接触关键信息提供者。
“很精彩的提问。”秦朗用流利的英语开口,语气平和。
迈克转过身,眼神中带着警惕和一丝未散尽的激动。他打量著秦朗,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不同。“你是?”
“秦朗,来自中国的访问学者,研究比较宗教的。”秦朗伸出手,迈克迟疑了一下,还是与他握了握,手掌宽厚有力,带着些许粗糙感。
“我听到你刚才的提问,关于科学解释与神学论断的冲突。”秦朗靠在窗台上,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放松而学术化,“我很感兴趣。你认为,在缺乏可观测、可重复的物理证据的情况下,我们如何能确立‘附魔’这一诊断的有效性?”
迈克皱了皱眉,似乎不习惯如此直白的、剥离了信仰语境的提问。“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不能把所有无法理解的事情,都简单地归咎于魔鬼。这太轻率了。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如果你自己都无法感受到那种存在,你又如何去相信它能在别人身上起作用?”
“感受,”秦朗捕捉到了这个词,他扶了扶眼镜,“感受是主观的,迈克。心理学告诉我们,人类的感受极易受到期望、环境和信念体系的影响。一个虔诚的信徒在特定的仪式中,很可能‘感受’到神恩或恶魔的存在,但这更像是他大脑在特定刺激下产生的内部表征,而非外部实体入侵的证明。”
迈克看着秦朗,眼神复杂。他似乎找到了一个能理解他部分质疑的人,但秦朗那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理性,又让他感到一种新的不适。“所以,你认为所有这一切,”他挥手指了指周围的教室,“都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集体幻觉?”
“不完全是幻觉,”秦朗纠正道,“我更倾向于称之为‘文化建构的现实’。对于参与者而言,它的影响是真实的,痛苦的感受是真实的,甚至可能因此引发真实的生理变化。但它的根源,或许并非一个来自地狱的智能实体,而是人类心灵深处的复杂活动,被特定的文化脚本所激活和塑造。”
迈克沉默了。秦朗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将他内心的混乱和痛苦解剖得条分缕析,却并未带来解脱,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寒意。如果连那些恐怖的景象、扭曲的力量都可以用心理学来解释,那么信仰、上帝、救赎这些又算什么?
“你听起来很确定。”迈克最终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科学方法的核心就是怀疑和验证,而非确定。”秦朗微微一笑,“我确定的只有一点:在引入超自然解释之前,我们必须穷尽所有可能的自然解释。这是奥卡姆剃刀原则。”
就在这时,一位年长的神父悄无声息地走近了他们。他身穿简单的黑色神父袍,身材清瘦,面容温和,但一双灰色的眼睛却异常深邃,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视人心。见过他的照片——卢卡斯·特雷万神父,那位据说经验丰富、处理过无数棘手案例的著名驱魔师,也是这次高级培训课程的核心导师之一。
“有趣的讨论,”卢卡斯神父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但他的目光却在秦朗和迈克之间缓缓移动,仿佛在评估著什么,“科学的光芒试图照亮信仰的密室。”
迈克显得有些局促,微微颔首:“特雷万神父。”
秦朗则保持着学者的礼貌:“神父。我只是在和科瓦克先生交流一些学术观点。”
卢卡斯神父的目光在秦朗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并非审视,更像是一种洞察。“秦先生,来自东方。一个信仰体系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地方。你的视角,无疑是独特的。”他顿了顿,又看向迈克,“而你,迈克,你的问题源于内心的风暴,这风暴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秦朗心中掠过一丝疑问。是准备接受信仰,还是准备迎接更深刻的怀疑?
卢卡斯神父没有继续解释,只是温和地说:“理论是地图,但真正的领土,往往在地图之外。如果你们有兴趣,稍后可以随我去见识一下真正的领土。”他的话语意味深长,说完,便对两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迈克望着卢卡斯神父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困惑,有期待,也有一丝恐惧。
合上笔记本,秦朗的心绪并非毫无波澜。卢卡斯神父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以及“真正的领土”这个说法,隐隐触动了他内心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很快就被强大的理性压制下去。
“不过是一种高级的说服技巧和心理暗示,”他对自己说,“利用神秘感和权威性来营造氛围,从而为后续的‘见证’铺垫,增强其说服力。”
他看向窗外,梵蒂冈的天空依旧湛蓝如洗,阳光灿烂。在这里,理性与信仰,科学与神秘,即将在他的观察下展开一场短兵相接。而他,秦朗,自信地握著名为“科学方法论”的利器,准备深入这片迷雾重重的领域,去揭示那些被称之为“神迹”或“恶魔”现象背后的、属于人类的、朴素的真相。
他只是一个观察者,一个记录者。他如此坚信。
然而,在踏入这片古老领域的那一刻起,他或许并未意识到,有些“领土”本身就具有生命力,它会主动侵蚀观察者的界限,甚至会反过来,将观察者本身,变成它想要吞噬的“现象”的一部分。他的理性高塔,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来自深渊的撼动。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