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正邪
外面的雪已越下越大了,李无相带着三个人在雪原上走,一路上又见到好几个散修聚集的地方,所见情景叫他大吃一惊,甚至感觉到心中生出阵阵寒意。
散修们的修为,从筑基到金丹,甚至到元婴,都是有的,其中以炼气为最多数。炼气的修士还是需要吃喝丶休息,还是能感受到冷热的。从他今天下丘陵一直到碧心湖旁边的升天渡,一共有五百里的路程。
这种路途,要是精神状态良好丶正常地走,炼气修士两天半就能走完。可似乎离碧心湖越近,散修们所感受到的气运就越强,也就越入迷。因此一路上会做出种种惊人之举,从而放慢速度,由此形成了更多的聚集点。
李无相亲眼见到的一幕就是—一一个筑基修士因为冷与累,加之身上的旧伤发作,倒卧在雪原上了。他旁边的一个炼气修士立即走过去查看,在发现他状况不是很妙之后,竟然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将此人裹住,随后将他抱在怀里丶运行真气暖着他。
另外几个也路过此地的修士见到了,纷纷过来询问查看。各自出了些力丶尝试为他疗伤之后,干脆就分头从原野上找来柴禾生火。
碧心湖附近从前是平原,还是黑土,因此树木都被砍伐了丶辟为田地,之后又不知道因为什么而荒芜了。因此原上几乎没有树木,都是些矮小的荒草。草被雪浸湿了,还不经烧。这些人见到那筑基修士越来越冷,竟然把自己外袍脱下来加到火堆里。
这样的火生起来,就有更多从这里路过的修士前来取暖丶寻求庇护。于是差不多在一刻钟的功夫里,一个新的聚集点又形成了,人数很快扩大到四十多。
他们开始合作丶分工,有的开始挖掘地洞好叫伤患藏身躲避风雪,还有的高声吆喝着,叫人把身上“没有罪”的东西都拿出来,统一统计丶分派。
李无相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看到这种事都会觉得心里暖暖的,但就是在此时此地看见了,只觉得心里发毛。
这些人看不到一丁点儿的痴愚丶呆滞的迹象,都表现得头脑聪明丶行动敏捷。这或许是因为心里的“恶念”没了,“罪孽”放下了,于是身心轻松,脑子也就好使了。
他们说话时友爱和善,分派起东西大公无私,简直人人都是圣徒,好象这里已成地上天国了。
但这就更说明他们入迷有多深丶被控制得多彻底了!这种控制,已经叫他丧失了基本人性了—一当然所指的是此世的“人性”。
李无相实在忍不住,停下来跟一个走远了些的散修说话,问他为什么要帮一个“区区筑基”。
一开始跟他打招呼时,那人只是应了一声,就说:“道友你们也是去升天渡的吗?雪越下越大了,你们还是在这里歇歇吧,等雪停了我们一起走,喏,就在那边,能看见烟的。”
要是在外面听见一个散修这么说话,所有人的反应都会是立即走人,绝不靠近他所说的地方。
李无相就直截了当地问:“阁下行走江湖,又有这一身修为,想必从前没少作恶伤人吧?现在却连一个筑基修士都要帮?”
这人站下来看他,皱起眉头。
就在李无相以为他要冷笑起来的时候,这人皱着眉叹了口气:“是啊。我从前作恶太多,现在想一想真是有愧活在人间。如今只能想着多做些善事丶帮扶同道兄弟一血神为我赎清了罪孽,我自己也是要少作恶丶多补偿的。这样往后成了仙,甚至再往后有机缘去了赤红天,才能问心无愧的。”
这些话象是人在迷中的时候说出来的。李无相还记得自己从前入迷时的状态。入迷跟做梦差不多,想要出迷或者把梦惊醒,就可以来一个大响动。
李无相就冷笑一声:“你从前无故杀了我兄弟一家,还记得吗?我学成本领,就是特意来找你报仇的。”
这人一愣,想了想,又笑了:“原来如此。但我说过,从前作恶太多,杀人也太多,实在想不起你兄弟一家是谁了。不过既然你今天找上了我,就说明我的这些罪孽还没有偿清,唉,那就是我机缘没到了。好吧,现在我再为自己偿一回罪。”
说完这话,抬手在自己面门上一劈,立即轰得脸骨深陷丶气绝身亡丶倒在地上。
李无相看得傻眼了,身后的三人也看得傻眼了。贾秘倒吸一口凉气,喃喃地说:“入迷入到如此地步,真是骇人啊!”
祖敌也吃惊道:“不如说是血神教害人。这样一个邪教,祸乱天下,还要拉这么多人陪葬。唉,这些人如果追随在奉天讨逆大元帅梅秋露梅教主身边,等血神教被剿灭了,往后活着的时候就能看到人间乐土了,哪用成什么仙丶去什么赤红天?”
李无相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你们两位入迷入得也不轻啊。
四人就继续往前走,去找贾秘所说的徐校尉。
越靠近碧心湖外围的升天渡,所见到的聚集点就多,其中的人也越多。
比较大的一些,来到这里该已经很久了,往往能聚集起数百人。这些地方挖了地洞丶拆掉附近的村镇废墟,重新建起了房子,看起来跟正经的城镇已没什么区别。
里面所有人都其乐融融,像快活的蚂蚁或蜜蜂一样四处奔走。既照料聚集点内的人,还分派出许多由三四人组成的小队,去支持附近更小些的聚集点。
李无相一天之内走了近百里的路,终于渐渐明白这些人入迷之后的怪异表现在哪里了。那就是实在太好丶太无私了。沿途所见小一些的地方,有些都已经没有活人了。其中的修士还维持着死前的姿势,是在风雪中活活冻死的。
修为到了炼气丶金丹的境界,“冻死”实在匪夷所思。但他们的情况跟他之前看到的那个地方很象——一个人倒卧,一群人帮忙。帮忙的也有体力不支的,于是更多的人又去帮他们。这些人没有一点儿私念,仿佛完全失去自我,压根不考虑自己能不能活得下来。
有些人看起来象是失去了幼崽的动物幼崽死了,母亲往往还把它留在身边丶抱在怀中好几天。这些人也一样。有的地方全是冻僵的了尸体,活下的几个人还要试着能不能救他们,把身上唯一的衣物都脱下来添柴禾里。等到确认这些人完全无法救了,才终于放弃努力,开始考虑自己活命的问题。但此前体内真力几乎耗光,又没有衣物御寒,于是自身也活不下去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等四人离碧心湖只有两百多里地时,积雪已经漫过大腿了。
这时候李无相开始意识到到这雪不对劲。现在还没到冬天,只算是立秋而已。附近还有个碧心湖,这湖大得象海一样,怎么看都不应该降下这么多雪。
他就冒险出阴神再次升上天空探查,果然,沉沉的阴云只笼罩了碧心湖附近的千里范围,只往这底下降雪,并且还有越来越多的浓云在向此处汇聚。
他怀疑这是有人操弄了某种神通,搞出这种天灾。是梅师姐吗?但她似乎没有这样的手段啊。
在入夜的时候,李无相见到了徐校尉,此时距碧心湖的升天渡还有一百里。
徐校尉隐藏在一个名为“和乐镇”的聚集点中。这里至少有一千多个散修,将此镇倾塌废弃的建筑重新修补了。四人走到这里的时候贾秘还好,孙秀丶祖敌,身上几乎结成了一层冰壳,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此时地上的积雪已经过了腰,风雪呼号得五步之外都见不到人,要不是有李无相在前面开路,搞不好这两人也要活活冻死在路上。
但接近镇子周边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光一仿佛有许多火炬丶火把,绕着镇子插了一圈,为原上在风雪中的迷途人指引方向。等到走近了,才发现那不是火把,而就是人一散修手中托举着自己的法器或是宝石,向其中注入真力丶催出玄光来。
镇口的一个人直挺挺地站着,身上的衣物已经变成一层雪白的冰壳了,脸上被冻得绽开裂口,但露出来的血肉也随即被冻上了,整个人几乎要快成冰雕。
看到四个人在风雪中走出来的时候,这人开口说话。一张嘴,嘴唇上立即又绽出细小的裂痕:“快点,往里面走,里面有火,还有些热汤。”
他说了这些话之后,双眼一合,一下子栽倒在地。
之前贾秘丶祖敌丶孙秀三个人还在说这些散修为虎作伥丶死不足惜。可一路上见到的情景多了,如今再看见这人倒地,一时间都有些动容。
祖敌稍一尤豫,哆哆嗦嗦地把这个人从地上扛了起来,说:“也是可怜啊,我给他带进去吧。”
贾秘和孙秀都没有反对。
李无相看得心里的感觉越来越复杂了。意识到这么死去的散修越多,事情就越麻烦。
这世上真的有神,修士之间彼此争斗厮杀其实都是各为其主。要是按照他来处的说法,就都是在为立场丶理念而争斗。从前教区之外天然正确的是太一教丶
东皇太一。太一教的剑侠们有大义名分,因为李业此前的确是带领了人族兴盛的。
到了大劫山,三十六宗搞出了血神教,用人来炼尸仙,这就是无可争议的邪教。无论样子还是修行法门都很离谱,李无相那时候觉得要对付他们,只要修为够高,一个杀字就可以了。
然而现在出问题了————眼下的血神教信徒,行事却正得发邪。血神教的修士有了主心丶炼成尸仙,看起来也与人无异,只在争斗起来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恐怖的模样。
不过他自己都是个人皮,动起手来一样恐怖,几乎可以说与血神教的尸仙一样:坐而观之,飘飘欲仙,现出真相,怖若厉鬼,可谓大哥不笑二哥。
这样的一个所谓“邪教”,教义是叫人向善,信了教的人也真会洗心革面丶
舍生忘死地造福教内兄弟,那还算不算是邪教?
即便是最为人病的,用人来炼尸仙一这些人也全是自愿送上门,而不是被迫的。
从前的剑侠的行事作风同这些人一比,恐怕反倒成了“江湖散修”了。
这种手段真是高明,不是打打杀杀,而是釜底抽薪,要从根儿上斩断太一剑侠们的大义!
等李无相真的见到徐校尉时,这种不妙的感觉就越强烈了—一四人带着那不知死活的散修走进积雪正在被不断扫除的镇子,立即有人急切地奔上来,将那人接过去了。还有人为他们指路,告诉他们应该到哪里去喝口热汤。
此时路上聚了一群人,正围着中间一个高大的男子。那男子在风雪中高声呼喝,手臂到处指来指去,似乎正在向诸人分派任务。他每说两三句话,就有一队约七八人立即动身出镇子,没入风雪中去。
贾秘就朝他一指:“这就是徐校尉了。”
那徐校尉也看见了他们,立即对身边的人高声说:“好!就按着我说的办!
剩下的人你们往外面走得越远越好,再多安排些人,沿路弄点光亮出来,就能把更多的兄弟接引过来了!”
随后分开众人走到四人面前,看看李无相,对贾秘说:“这位道友,你”
“他是自己人,他叫李无相,是位剑侠!”
徐校尉一愣,脸上的神情立即变了。从被风雪冻得略有些僵硬的模样,变成了一种柔和的恭顺。脸上的肌肉放松丶眉毛微微下垂:“前辈是剑侠?是来见执剑的吗?要我带路吗?”
执剑?李无相稍稍愣了愣,问:“你这里有位执剑?”
徐校尉想了想:“正是的。娄执剑已经来到这里很久了,前辈你不知道吗?
”
“娄执剑————是叫娄何吗?”
徐校尉眼睛一亮:“正是的!前辈你知道这就太好了。咱们这些天照着娄执剑的吩咐,葬送了血神教不少人呢!哈哈!”
他说到此处又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我刚才又派出去一些,全都回不来的。这场大雪来得好啊,这些蠢材全都得冻死!太一教大军未至,咱们就已经先胜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