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鼠疫(1 / 1)

日升月落,草木荣了又枯,女仆们更换了不知多少次夏季与冬季的裙装,或许连女仆本身也换了一批又一批。

伊莉雅养成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小习惯。每当馆内事务暂告一段落,她便会屏退左右,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不点灯,只是静静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扉,任由外面渐浓的夜色与微凉的空气流泻进来。然后,她会提起裙摆,小心地蜷腿坐在宽大的窗台上,眼睛望向庭院之外那片逐渐被暗蓝或是漆黑吞没的森林轮廓。

这个姿势并不十分符合“斯卡雷特族长”应有的端庄礼仪。但此刻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

“叔父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了呢。”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窗外栖息的夜鸟,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话语在房间里飘散开,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唯有更深的寂静包裹上来。

确实是很久了。久到庭院里的花都轮换了一茬又一茬,久到当初星暝管家和小恶魔一同外出却迟迟未归所引发的种种猜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默。大家都默契地不再提起,仿佛那只是红魔馆漫长历史中又一次寻常的人员变动。

是那位境界的妖怪,八云紫,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伊莉雅的书房里。她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说明了来意。

“小星暝……遇到了点‘小麻烦’。”紫用折扇轻轻点着掌心,目光似乎落在伊莉雅书桌上摊开的一本关于战术战略方面的典籍上,“需要在一个……嗯,比较‘安静’的地方,待上挺长一段时间。具体多久嘛,难说,也许几十年,也许更久点,看他自己折腾。”她瞥了伊莉雅一眼,补充道,“至于那个总把图书馆搞得像魔界杂货铺的小恶魔,回老家‘探亲’去了,归期……嗯,大概和小星暝差不多吧,或者更飘忽不定。”

伊莉雅当时正拿着一支笔,笔尖的墨水在听到“星暝”两个字时,悄然滴落,在昂贵的纸张上晕开一小团墨渍。她没动,也没去看那团污迹,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待下文。但紫显然不打算提供更多细节,只是耸了耸肩,用那种“你知道的,事情就是这样”的表情结束了说明。

伊莉雅沉默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她最终没有追问“小麻烦”是什么,“安静的地方”在哪里,也没有问小恶魔的“探亲”是否真的只是探亲。有些答案,知道了未必是解脱,反而可能成为更沉重的枷锁。她是红魔馆的族长,斯卡雷特家族如今的掌舵人,她需要的是维持这座洋馆的运转,保护馆内的每一个人,而不是沉溺于无解的个人忧思。

只是,“图书管理员”这个曾经由某位吵吵嚷嚷、总是试图用蹩脚魔法和消遣读物“贿赂”大家以逃避整理工作的恶魔所占据的位置,自此便彻底空悬。起初,馆内的藏书还能依靠女仆们的定期清扫和一些对书籍抱有兴趣的成员随手归置来勉强维持秩序。但时间一长,缺乏系统管理和专业维护的弊端便显露无遗。一些冷门的魔法典籍被随意塞错书架,某些古籍因保存魔法失效而开始加速脆化,更别提小恶魔遗留下来的那些来自魔界的“私人收藏”——包括但不限于封面夸张的冒险小说、字迹潦草疑似她自己编写的不明读物、以及若干本画着奇怪符号被她当宝贝的“古魔文咒术大全”——这些东西散落各处,让图书馆的角落呈现出一种混乱却充满“生命力”的奇异景象。

这种混乱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直到某一天,大家忽然发现,图书馆似乎变得……整齐了一些。不是焕然一新的那种整齐,而是一种缓慢的、润物细无声的改变。错放的书被归回原位,积灰的角落被打扫干净,破损的书页旁出现了细心修补的痕迹,甚至那些“特产”也被分门别类地收拾到一个专门的区域,旁边还贴了张字迹工整的标签:“前任管理员及管家遗留物品,内容未经核实,阅读请注意甄别。”

做出这些改变的,是珂莉姆瑟。

伊莉雅第一次注意到这件事,是在一个午后。她因需要查阅一份古老的文件而来到图书馆。她看见珂莉姆瑟背对着门口,站在一个高高的木梯上,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软毛刷清洁着一排皮质封面的古籍书脊。他动作很轻,很专注。他偶尔会因为够不到高处而稍稍踮起脚,身形显得愈发纤细,但扶着梯子的手却很稳。

伊莉雅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想起星暝刚失踪那阵子,珂莉姆瑟苍白的脸色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慌。那时他常常独自发呆,或者在走廊里遇到伊莉雅时,欲言又止,手指绞着衣角,完全像个失去了重要指引、茫然无措的孩子。那副模样让伊莉雅心疼,也让她更深刻地意识到星暝对这座洋馆、对馆内许多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但惊慌与无措并未将这个少年击垮。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提起星暝,也不再显露出那种明显的彷徨。他只是更沉默了些,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了红魔馆的日常事务中。当图书馆日渐凌乱时,是他第一个挽起袖子,开始进行那漫长而琐碎的整理工作。没有谁正式任命他,也没有任何宣告,他就像一颗被水流自然带到空缺处的石子,悄然填补了那个位置。伊莉雅默许了这一切,有时路过图书馆,她会特意放轻脚步,从半掩的门扉望进去,看到那个身影埋首在书山册海之中,或在小心地修补装订,或在认真地誊抄记录,侧脸在跳动的灯火或静谧的光线里,显出一种与形象不符的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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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关于他的更多。比如,他大概是馆内最早从“小恶魔”那封理由含糊的“请假回乡”信里,嗅出不同寻常气息的人之一。他从未公开谈论过自己的猜测,但伊莉雅有好几次在夜深人静时,隐约听到从图书馆或他的房间方向传来极轻微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吟唱。那调子古老、哀伤,或许是班希娅一族传承的、为逝者安魂的某种挽歌或祷言。他在用他仅存的方式,为那位曾经活力四射、总想用糟糕笑话逗乐大家、最后却悄无声息消失的同伴,送上沉默的祈愿与告别。

这种深植于他本身的温柔与悲悯,在血族漫长而往往趋于冷漠的岁月里,显得格外珍贵,甚至有些“不合时宜”。伊莉雅曾无意中听到两位年长血族在回廊里的低语,评价珂莉姆瑟“心肠太软,优柔寡断,难成大事”。珂莉姆瑟自己似乎也有所察觉,他有时会为自己的“不够果决”或“过分迁就”而流露出淡淡的惭愧。但伊莉雅从不这样认为。她看到的,是他在整理那些脆弱古籍时,指尖流露出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是他在与其他成员相处时,那份略显笨拙却始终如一的真诚与谦和;更重要的是,当面对馆外日益严峻的形势、当“真祖”的阴影日益膨胀——即便这个名字依然能让他眼底掠过一丝本能的寒意——他从未在分派的任务前退缩过。

他身上有一种许多古老血族早已在时光磨损中遗失的东西,那并非单纯的力量或野心,而是一种对“活着”本身、对眼前具体事务的专注与珍视,一种鲜活的、未被漫长岁月彻底冰封的“生命力”。这或许源于他相对年轻的年纪,或许源于班希娅一族独特的文化,亦或许,源于那场惨痛的覆灭留给他的、对“存在”本身的深刻体悟。伊莉雅说不清,但她珍视这份特质,如同珍视庭院里偶尔在石缝中顽强绽放的、不起眼却生机勃勃的小花。

然而,个人的坚守与努力,在时代汹涌的暗流与庞然命运的阴影前,往往如同投入惊涛的细沙,转瞬便被吞没,难觅踪迹。真祖的步伐,虽因吞噬了“魅惑”与“统御”两支氏族后似乎进入了某种消化与调整期,速度显着放缓,但那笼罩一切的压迫感却从未真正远离。它只是变得更加隐秘,更加难以捉摸,如同在深海下沉寂的巨兽,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暗流的走向。

这种停滞并非偶然。一方面,真祖那涉及“命运”的权能本身玄奥难测,在攫取、融合了数种强大的血族特质后,或许需要时间来协调、稳固这股空前庞大的力量,理清其中错综复杂的“命运丝线”。另一方面,红魔馆这边也绝非坐以待毙。早在星暝“离开”之前,一些更深层、更隐蔽的布局就已经悄然启动。在他“离开”后,伊莉雅在魅魔(尽管这位顾问大部分时间看起来都像是在寻找乐子而非认真工作)时而靠谱时而出格的建议下,扛起了继续执行这些策略的责任。

其中最关键的一环,便是借助“弗拉德”的名号,再结合红魔馆自身的情报网络与资源,进行一场宏大而隐秘的“疏散”与“隐匿”行动。目标直指那些实力相对薄弱、且根据种种迹象判断极有可能已被真祖盯上或即将成为其下一个目标的血族氏族与零散聚落。

过程绝非易事,充满了算计、妥协、威逼利诱,甚至不乏见不得光的交易与冷酷的取舍。魅魔在其中发挥了令人侧目的作用,她似乎格外擅长利用人性的弱点、家族的秘密以及各方势力之间的微妙平衡,或诱导、或胁迫、或协助,将一个个目标悄无声息地从原有栖息地“抹去”,帮助他们迁徙到欧陆各地更为偏僻、更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甚至协助其改头换面,融入当地人类或其他非人族群之中。这就像将一幅拼图上相对显眼且脆弱的几块提前取下,打乱后分散到画面边缘不起眼的位置,让试图拼凑完整图景的猎手难以迅速定位和吞噬。

这项工作耗神费力,进展缓慢,且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每一次行动都可能暴露自身,引来真祖或其爪牙的注意;每一次与其他氏族的接触,也都可能是一场信任与背叛的博弈。伊莉雅常常在深夜对着地图和名单沉思,蓝色的长发垂落肩头。她知道,这只是在拖延时间,而非解决问题。但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哪怕多争取到一丝喘息之机,也是宝贵的。

……

某个看似寻常的秋日午后,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而慵懒,即便如此,红魔馆还是不会特地为其打开后门。

神绮的治疗方式……该怎么说呢,非常具有“魔界特色”,或者说,非常“神绮”。在经历了诸如“特效浓缩生命精华混合混沌重塑原液(附赠超大号闪耀针筒)”、“绝对温和听话好好配合魔法(实际表现为一团飘忽不定、噗一声就消散的粉红色雾气)”、“爱与关怀强制灌注术(具体表现为一个让人几乎窒息的拥抱)”等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效果存疑且过程充满意外“惊喜”的尝试后,魔界之主最终选择了一套看似笨拙却相对“稳定”的方案:定期以自身那浩瀚如海、性质却又奇异般温和包容的魔力,直接为萝瑟茉补充那如同沙漏底部破洞般不断流失的魔力,就像用永不枯竭的活水去填注一个始终在渗漏的容器。同时,梦子则会根据神绮的指示(以及她自己的判断),搜集魔界乃至其他界域的一些珍稀材料,作为辅助调理。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至少那致命的“空洞”扩张被强行遏制住了,流逝的速度被减缓到一个可以接受、甚至能通过持续补充来维持基本平衡的程度。但这终究不是根治,更像是一场不知终点的、依赖外部魔力供给的马拉松。神绮对此似乎乐在其中,每次见到萝瑟茉都像看到一件需要精心维护的、脆弱而珍贵的古老魔法仪器,眼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保护欲与修补热情。萝瑟茉的心情复杂难言,一方面,她确实能清晰地感受到魔力不再飞速流逝带来的“轻松”感,对神绮毫无保留的付出心存感激;另一方面,这种近乎“寄生”般的依赖状态,又让她这位向来独立、习惯掌控一切的诺蕾姬族长感到某种深刻的不安与隐隐的屈辱。当然,最让她想起来就忍不住暗自磨牙(尽管表面上她永远是那副冷静自持的诺蕾姬族长模样)的,还是那个把她这棘手“病例”“推荐”给神绮的“始作俑者”——星暝。可惜,那家伙如今不知躲在哪个角落“下定决心”,这口憋着的闷气,短时间内是找不到正主发泄了。

此刻,萝瑟茉的注意力被图书馆内部井然有序的景象微微牵动了一下。书架排列整齐,书籍分类清晰,索引标签一目了然,地面光洁,空气中弥漫的是书卷气而非尘埃味。虽然缺少了以前那种由某位管理员偶尔肆意妄为所带来的、充满意外“发现”和混乱的趣味,但严谨、系统、高效,无疑是更适合学术研究的环境。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阅览区那张最大的橡木书桌后。珂莉姆瑟正坐在那里,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处理着面前的一本书。他手中拿着极细的银针,正在为那本厚重的古籍重新穿线装订。他的动作极其小心,仿佛手中不是一本书,而是易碎的蝶翼或初凝的晨露。

听到门口细微的脚步声,珂莉姆瑟抬起头,转过脸。看到是萝瑟茉,他苍白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有些腼腆、却足够真诚的微笑。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站起身,微微欠身:“下午好,萝瑟茉小姐。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音色,语气恭敬却不卑微。

“下午好,珂莉姆瑟。”萝瑟茉点头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少年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这个笑容,这份沉浸在书卷世界中的安静专注……某个总是咋咋呼呼、活力过剩到有些恼人、喜欢在整理书籍时偷偷塞入自己从魔界带来的奇怪读物、或者试图用刚学会的魔法吓唬路过女仆的娇小身影,毫无预兆地、尖锐地撞进了她的脑海。心脏某处像是被极细的冰针刺了一下,泛起一阵短暂却清晰的、混合着伤感与怀念的隐痛。

(那个总是吵得人头疼的小家伙……是真的,回不来了啊。)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意识表层。而眼前这个少年,本该在他的家族庇护下,学习古老的“言灵”之歌,或许也会在某个宁静的傍晚,为长辈吟唱安魂的曲调……如今却坐在异族他乡的图书馆里,接过了整理浩繁书册的职责,微笑的面具下,背负着族灭的伤痛与未卜的前路。命运的轨迹交错更迭,留下的空白与承担,总是如此突兀又沉默。

她迅速收敛了那瞬间的失神,属于魔法使的理性立刻重新占据主导。目光顺势落向珂莉姆瑟面前那张宽大的书桌。桌上除了他正在修复的那本厚书,还堆叠着不少其他书籍,它们普遍状况堪忧:书皮磨损严重,边角破损,纸张泛黄脆化,有些甚至能看到清晰的虫蛀痕迹或水渍晕染,散落着细小的纸屑碎片。

“这些是……”萝瑟茉走近几步,语气带着专业性的探究,“需要进行‘特别处理’的馆藏?”她用了“特别处理”这个词,在图书馆管理,尤其是涉及古老典籍的领域,这通常意味着评估、修复,或者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判断其是否已失去保存价值,需要以其他方式(如誊抄)保留信息。

珂莉姆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掠过一丝赧然,似乎为自己管理的区域仍有如此多“问题书籍”而感到些许惭愧。

“是的,萝瑟茉小姐。”他轻声回答,指了指旁边一个书筐,里面已经放着十几本看起来相对完好的书,“这些是刚分拣出来,内容重要且原书修复难度较高的,准备后续进行全文誊抄备份。”他又指了指桌上那堆,“这些是还在进行初步检查和分类的。很多都是因为年代久远,原本附加的防护、保鲜或坚固魔法随时间流逝失效了,加上早年保存条件可能也不甚理想……我正在尝试区分哪些尚有修复可能,哪些……恐怕只能尽力保全内容了。”

他的解释条理清晰,显然已经对此项工作颇为熟稔。萝瑟茉微微颔首,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般掠过那些破损的书脊和封面。忽然,其中一本装帧风格与周围古籍格格不入的书,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本暗红色硬皮封面的书,尺寸不大,但书壳磨损非常严重,边缘的包角几乎脱落,烫金的标题字迹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认,只能勉强看出几个字母的轮廓,但那花哨又透着某种熟悉感的字体样式,绝非严肃的魔法典籍、历史文献或学术着作所常用。

“这本是……”萝瑟茉的指尖微动,一丝无形的魔力流转,那本暗红色封面的书便如同被轻柔的气流托起,稳稳地飘离书堆,落入她摊开的掌中。书入手微沉,皮质触感粗糙,带着久经摩挲后的温润与破损。

珂莉姆瑟看了一眼,略作回忆,回答道:“哦,这本书……我记得是在整理管家先生的房间时发现的——当时它和一些旧地图、零散的笔记混在一起。我翻看了一下,内容像是一本骑士冒险小说,或者游记?主角好像就叫‘骑士’,故事讲他在不同国家游历的经历,有时候在英格兰,有时候又跑到意大利去了……文笔……”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有点特别,带着点嘲弄和夸张,读起来倒是挺轻松的,不像那些晦涩的典籍。我想着,既然是前任管家先生特意留在馆内的东西,或许也有其价值?可惜还是保存方法不佳,时间推移之下,也暂时将它归到待处理的书籍里了,打算有空时看看能否修补一下。”

他以为萝瑟茉是对这种“非学术性”的通俗读物出现在待修复序列中感到疑惑,故而解释得颇为详细,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为星暝辩护的意味。

萝瑟茉没有立刻回应。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手中的暗红书册上。用指尖轻轻捻开封面。扉页是空白的,没有作者署名,也没有出版信息,只有靠近装订线的地方,用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墨迹写着一行小字,墨色陈旧:「赠予无聊时的消遣,或敏锐者的警示——一个路过的记录者」

这行字让萝瑟茉的眉梢挑动了一下。她开始阅读正文。起初,她的神情还保持着魔法使审视任何文本时特有的那种冷静、挑剔的态度,目光快速扫过开篇关于“骑士”因为渴望财富而踏上前往英格兰旅程的俗套开场。但很快,随着“骑士”阴差阳错登上错误的船只,漂流到意大利,情节开始偏离寻常冒险故事的轨道,萝瑟茉翻阅的速度慢了下来,指尖划过纸张的动作变得谨慎,冷静渐渐被专注取代,进而凝结起一丝越来越明显的凝重。

这绝非一本供人茶余饭后消遣解闷的普通骑士小说。

故事中,“骑士”在意大利的第一站是西西里岛的一个繁华港口。他打算在此稍作休整,然后前往热那亚或威尼斯等地区。然而,就在他抵达后不久的一个雨夜,怪事发生了。书中写道:

「……骑士被窗外传来的凄厉尖叫与混乱奔逃声惊醒。他抓起佩剑冲上湿漉漉的街道,只见昏黄的光线下,人群如没头苍蝇般四散。然后他看见了它——从街角那肮脏恶臭、不断涌出污水的下水道栅栏口,一只怪物正费力地将自己臃肿的身躯挤出。它的大小抵得上半匹拉货的矮种马,周身皮毛稀疏溃烂,露出底下暗红发紫的筋肉,粘稠的、散发着刺鼻腥臭的脓液不断从破溃处滴落。最骇人的是它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两团浑浊而疯狂的红光。它不是老鼠,骑士想,至少不是天主创造出来时的那种老鼠。它像是从地狱的脓疮里爬出来的、被瘟疫和憎恨催生出的怪物。」

「骑士的勇气(或者说,对自身武艺的过分自信)促使他拔出了剑,呵斥着冲上前去。怪物转头,红光锁定了他,发出一声不似任何生物的、刮擦灵魂的嘶叫,猛地扑来。骑士只来得及横剑格挡,便被一股远超想象的巨力狠狠击中胸膛。他听到自己肋骨发出的呻吟,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后抛飞,砸塌了一个摊位,满口腥甜。怪物没有追击,而是蹒跚着冲入了另一条小巷,留下满地狼藉和渐渐被雨水冲淡的脓血痕迹……」

而后来,侥幸未死的“骑士”在破旧旅馆里躺了好几天,高烧不退,胸口剧痛,梦里全是那双疯狂的红眼和刺鼻的恶臭。等他终于能勉强下床,走出住所时,却发现整个港口城镇的气氛彻底变了。街道冷清,许多店铺关门,行人面色惶惶,用布捂着口鼻匆匆而过。空气中弥漫着除了鱼腥和海风之外,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气味。酒馆里流传着可怕的谣言:一种“热病”正在迅速蔓延,得病的人先是腋下或腹股沟肿起鸡蛋大小的、黑紫坚硬的肿块,剧痛难忍,接着便是持续的高热与能将人骨头都冻裂的寒战交替折磨,不过几天功夫,强壮的水手也会衰弱得像破布娃娃,皮肤上浮现出大片大片暗黑色的斑块,最后在痛苦中咽气。

“骑士”感到了恐惧,他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西西里,乘船前往了下一站——佛罗伦萨。起初,这座城市似乎还维持着表面的繁华与宁静,但没过多久,同样的传言开始如同阴云般在街头巷尾流窜。他再次逃跑,这一次的目的地是更遥远的伦敦。然而,当他历经风浪打算安居一段时间时,迎接他的却是严密的检疫封锁和士兵们凝重戒备的脸。瘟疫,再一次追上了他的脚步。

书中用一种近乎残忍的黑色幽默笔调写道:「至此,我们亲爱的骑士先生终于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充满悔恨的眼光审视自己的旅程。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他的脑海:或许,他本人就是那颗不祥的种子,那只从地狱缝隙里钻出来的巨鼠,不过是命运掷向人间的、第一颗显眼而又恶毒的骰子。他走过的航线,他停留的港口,他呼吸过的空气……都成了死神播撒镰刀的路径。车轮已然隆隆启动,沿着他无意中铺就的道路驶向毁灭,而他,可怜的、后知后觉的骑士,连跳车的勇气都已在胸口的旧伤和内心的恐惧中消磨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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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章节,作者似乎摒弃了文学修饰,转而用近乎医学记录般详尽、冰冷、客观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语言,描述这场席卷而来的浩劫。他指明了携带病原体的生物应当是某种寄居在鼠类上的蚤或是什么别的生物,详细列举了病症发展的各个阶段:潜伏期(短暂而不易察觉)、淋巴结肿痛期(腹股沟、腋下、颈部出现特征性症状)、败血症期(细菌侵入血液,引起高热、寒战、谵妄、全身衰竭)等等。他描述了患者身上出现的皮下广泛出血形成的黑色瘀斑,描述了瘟疫带来的恐怖死亡率,描述了城镇十室九空、尸骸堆积如山的惨状。也因此,这场浩劫在书中被直接赋予了一个后来响彻整个欧洲历史、令人闻之色变的名字——

黑死病。

萝瑟茉的指尖停在详细描述鼠疫症状的那一页,久久没有翻动。纸张粗糙的触感抵着指腹,却传来一阵冰凉的寒意,这寒意并非来自纸张,而是从她心底深处悄然蔓延开来。她最近确实通过一些信息渠道,听到些许零碎的风声,关于西西里岛某个重要港口城市出现不明原因的、致死率极高的“热病”,消息被当地领主和商会竭力封锁压制,流传出来的只言片语也矛盾重重。她原本计划近期抽空去实地探查一番,但手头的研究和魔界定期的“治疗”耽搁了行程。

如果……如果这本看似荒诞的“骑士小说”里所描述的,不仅仅是虚构的故事,而是某种基于真实迹象的、经过伪装和艺术加工的预警,甚至……是预言呢?

这个念头让她握着书脊的手指微微收紧。瘟疫,尤其是如此烈性、传播方式描述得如此具体的鼠疫,一旦真的在人口稠密、卫生条件堪忧、医疗手段落后的地区大规模爆发开来,其后果将不仅仅是夺去数以百万计的生命那般“简单”。社会结构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崩溃,秩序荡然无存,原有的道德与法律约束在生存本能面前不堪一击。而恐惧与绝望,历来是滋生极端思想与疯狂行为的最佳温床。一次大瘟疫的爆发,几乎必然伴随着针对“异类”、“巫师”、“魔鬼代理人”的猎杀与迫害浪潮。教会为了解释天罚,转移民众愤怒,统治者为了稳固摇摇欲坠的权柄,很可能会将矛头指向一切非人的、超自然的存在——隐匿于人类社会阴影中的血族、离群索居研究奥秘的魔法使、乃至一切拥有非常规力量的个体或群体,都可能成为完美的替罪羊,面临前所未有的清洗压力。

此外,大规模死亡产生的负面能量、无处安置的尸骸、失去亲人陷入疯狂或绝望的灵魂……这些对于某些行走于黑暗边缘的存在而言,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盛宴”与机会。死灵法师、诅咒师、乃至一些渴求死亡与混乱的邪魔外道,很可能趁势崛起,攫取力量,给本已混乱的局势增添更多不可控的变数。

而最让萝瑟茉心底发寒、几乎不敢深想的是——这场瘟疫的源头,那只描述得诡异非常的“巨鼠”,这场恰好在这个微妙时间点被她发现的、伪装成小说的“预言”……背后真的只是“自然发生”或“偶然记录”吗?在那弥漫着幽默又绝望气息的字里行间,有没有可能,晃动着某个更加古老、更加深沉、执掌着“命运”丝线的阴影?他是否正冷眼旁观,甚至悄然推动,将这场人间的浩劫也纳入他那庞大而黑暗的剧本之中,作为又一幕清洗世界、达成其未知目的的场景?

“萝瑟茉小姐?”

珂莉姆瑟略带担忧和疑惑的声音,将她从纷乱如麻、寒意刺骨的思绪深渊中猛然拽回现实。她抬起头,发现少年正望着自己,清澈的红色眼眸中满是不解,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一本“轻松的小说”会让这位以冷静睿智着称的诺蕾姬族长露出如此凝重的神色。

“珂莉姆瑟,”萝瑟茉合上手中的书册,动作有些快,书页合拢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自持,但若是熟悉她的人仔细分辨,便能听出那冷静之下,比往常更急促几分的节奏,“这本书……并非你所以为的寻常消遣读物。它里面记载的一些……‘情节’,可能与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现实有着危险的关联。我必须立刻去核实一些事情。”

“诶?”珂莉姆瑟显然没完全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转折,眨了眨眼,“现实关联?您是指……”

“有些事情刻不容缓。”萝瑟茉没有时间,也不打算在此刻向少年详细解释瘟疫的可怕、社会的崩坏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猎巫狂潮。她将书小心但坚决地放回桌上,指尖在粗糙的封面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带着叮嘱,“这本书,请务必妥善保管,暂时不要给其他任何人翻阅。它的内容……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说完,她甚至没等珂莉姆瑟给出肯定的答复,周身魔力已然无声涌动。下一刻,她的身影迅速模糊,最终彻底从图书馆内消失。

珂莉姆瑟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向桌上那本引发了萝瑟茉如此剧烈反应的书,秀丽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与困惑。他犹豫了一下,重新坐回椅子上,带着强烈的好奇心与一丝不安,再次拿起了那本书。

这一次,他不再用阅读冒险故事的心态去浏览。他跳过之前觉得写的刻意有趣和诙谐的部分情节,去寻找萝瑟茉所说的“与现实关联”的部分。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仔细搜索。

很快,他注意到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细节。在“骑士”于佛罗伦萨短暂停留、尚未遭遇瘟疫的那段平静期里,他曾与当地一个新兴的银行家家族有过接触。书中对这个家族的描述颇为耐人寻味:「……美第奇,这个姓氏如今在佛罗伦萨的阳光下,散发着如新铸金币般的光泽。他们精明似洞察钱币上最细微划痕的珠宝匠,野心如觊觎领主宝座的年轻雄狮,手段则像同时玩弄七颗玻璃弹珠的杂耍艺人,灵活而难以捉摸。骑士用口袋里几枚金币,从他们那里换取了一张能前往伦敦的、条件苛刻的通行汇票,并隐约感到,这个家族爬升的速度,或许比瘟疫传播得还要快些。」

而在另一处,当“骑士”回忆更早的旅程,提及曾经合作过的某些“生意伙伴”时,笔调则充满了讥诮与划清界限的意味:「……至于富雷斯可巴迪之流,昔日或许靠着某些东方‘贵人’的垂青,在亚平宁的阴影里盘根错节,风光无限。然花无百日红,近来听闻其枝蔓已被新兴的烈日灼伤,内部亦生蛀虫,颓势已显。智者当如候鸟,感知季风转向,适时远离即将沉没的旧船。」

“美第奇……战胜了富雷斯可巴迪?”珂莉姆瑟轻声念出这两个姓氏,努力在自己的记忆库中搜索。他记得在整理星暝遗留的部分文书时,似乎偶尔瞥见过“富雷斯可巴迪”这个名字,常与一些数额庞大的资金流动、货物清单,以及星暝用红笔写下的简短评注(如“贪婪需遏制”、“渠道不稳”、“考虑备选”)联系在一起。而“美第奇”则出现得很少,但在近期的某些情报边缘,似乎有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之势。

少年自以为窥见了真相,轻轻舒了口气,点了点头,合上书本,脸上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表情。

“我明白了……或许,管家先生正是通过这个虚构的骑士故事,在向我们暗示现实中的策略调整。当旧的合作伙伴(富雷斯可巴迪)出现不可靠的迹象时,应当机立断,减少依赖甚至切断联系;同时,敏锐地发现并接触那些正在崛起、更具潜力的新势力(美第奇),为红魔馆在外部的经济活动寻找更稳固的盟友与渠道。萝瑟茉小姐刚才那么着急离开,脸色又那么严肃,一定是发现了书中暗示的危机,立刻去着手处理与这两个家族相关的事宜了吧。”

他觉得自己解读出了星暝隐藏的深意,心下稍定,甚至对星暝这种“寓教于乐”、将重要信息隐藏在小说里的做法生出一丝钦佩(虽然这故事的情节实在有点吓人)。他将那本暗红色的书小心地锁进了一个带魔法禁制的抽屉里,决定按照萝瑟茉的嘱咐,暂时不让他人接触。

然而,少年并未意识到,这本看似指向商业策略调整的“小说”,所预示的是一场即将席卷整个文明世界、远比家族兴衰商路变更可怕千倍万倍的浩劫序幕。它不仅仅关乎金币与合约,更关乎尸骸、烈火、疯狂与生存。而星暝当初留下它的意图,也远比单纯的“策略暗示”要复杂、晦涩,且承载着更沉重的考量。那行扉页上的字迹——“赠予无聊时的消遣,或敏锐者的警示”——此刻看来,更像是一句冰冷的谶语。

屋外的阳光依旧温煦。红魔馆内,女仆们开始轻声准备茶点,走廊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与低声交谈。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宁静而有序。

而在南方,亚平宁半岛靴尖上的西西里岛,潮湿的海风依旧带着咸腥气息吹过港口。某条狭窄的巷弄深处,下水道栅栏的铁锈似乎比往日更加暗红。几只皮毛肮脏、眼睛贼亮的老鼠飞快地窜过垃圾堆,消失在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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